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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学车前后

    人在困苦之际,总会千方百计的寻求解脱或幸运的。每当我把书包绑在腰间,爬著上烤下煎或泥泞满地的路去上学时,总是幻想著:要是我能和正常人一样有两脚可以走路,或是有一辆汽车,或自行车坐,该多么好呢?但,事实是不可能的,我家穷,有时三餐连地瓜签都吃不到。那有能力买车呢?至于要有两只脚,那更不可能了,有时想想这“天生的不平等!”真令人叹息。可是我并不能因爬的难受,爬的“不体面”而放弃求学。因为一旦离开了求学,前途更不堪设想了,因此,不管天寒地冻,或炎日当空,天天咬紧牙关,爬著去上学。遇有狂风暴雨时,母亲会放下她的工作,从老远的家来背我回去,每次我都坚持不让她背,但最后总是为她的眼泪所屈。伏在老母背上,跋涉在雨中,往往悲从中来,就抱紧她的颈子,暗自掉泪。

    有一天,我竟不知不觉地要求爸爸为我买一辆自行车。想不到为了这句话,几乎使我哭了出来,因为刚好被叔母听到了。她带著嘲笑的口气说:“你怎么骑?人家好手好脚的都不会骑了,你跛脚独蹄的,用什么去骑呢?”在场的人都笑了。爸爸或许见到我可怜兮兮的窘态,或许为了满足我的心愿,他认真的说:“只要你能得到全班第一名,我就买一部给你。”

    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,从爸爸到镇上买车时起,我就等候在家,不敢外出一步。想著,爸爸到镇上了……他回来了……在途中走了……我跨上车了……我摔下来了……像大家所说的“跛脚独蹄不能骑车子。”但,我不信。记得有一天,妈妈同一群人闲谈,聊到我时,说我如果要当乞丐也不能背“嘉志”(盛菜用的草袋),我听完此句后,马上爬进厨房里,找一个“嘉志”放在背上,用一手捺著,然后“背”到母亲那儿去……想著想著,忽然弟妹们大声嚷著:“爸爸买车回来了。”我冲了出去,爸爸果真为我买一部自行车。我喊了起来!摸摸它的两轮,虽然这轮胎是用大的旧轮胎接的,骨架也是旧的,但我觉得它好美好美,因为它就要变成我的“脚”了。叔母走过来说:“来来!骑骑看!”她把我抱上车去,并且帮我扶著,推著。唉!我的脚太短了,连这二十吋不到的小车都够不上。大家看到我那只弯曲的脚垂在半空摇摆,没有一个不摇头的。叔母更是神气活现的说:“早就说过了,不能骑就是不能骑,你爸爸有钱开无路,才替你买这……”我脸部热得烫人,心也跳得很厉害。但我仍然相信,只要我勤加练习必定可以骑它的!

    自此,四哥及五哥一放牛或割牛草回家,就帮我推车子,教我如何持手架梯。有时,在路上遇到一些“观众”,他们便窃窃私语。什么“学一辈子也不会啰。”“没有脚也想骑车,不摔死才怪啰。”等等泄气话。但不管他们如何批评,我们兄弟绝不因此而灰心气馁,摔过一次又一次,有时把皮肤擦破,有时把腕骨脱臼,甚至不小心冲进池塘里,在臭水沟内喝几口脏水,把全身弄得脏兮兮的,引得所有大小“观众”拍手叫好。但,那股傻劲,那股兴奋刻不消沉。跌倒了,爬起来!弹去污泥带著微笑,仍然继续前进。

    寒假快结束了,但我的希望还无法实现,虽然已经能熟练手架梯,可是左脚一点也够不上,右脚虽勉强可以踏到踏板,但要等它自动转上来,往往要“被迫”摔下来。然而,在哥哥们的苦心教导下,在数不尽的“摔倒”下,奇迹出现了!当四哥把后面的“齿轮”钉死后,踏板跟著车轮转,再也不愁踏板“一去不返”了。终于我学会了骑车。

    开学那天,我骑著它,驰骋在马路上,往日的“爬行”自此得到解脱。

    有车之烦恼

    当我学会骑车,以为不必爬行,不必攀人肩头,不必逃避人们的轻视,一切悲痛好像将可完全消除了。那知命运之神不断地作弄我,折磨我,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

    因为在乡下,车子很少,尤其像我那部那么矮小的,可说没有,而且野孩子们看我好欺侮,根本就不把“所有权”视为我的。我一把车子放定,他们就围过去,玩弄著。有的玩手架梯,有的弄车轮,甚至还偷偷地推去学骑。每当放学时,不是被玩坏了链条,就是轮胎破了,都要我推著或扛著回去挨骂:“一个人照顾一辆车子,还照顾不好,坏了活该。”我恨,恨透了那些小毛头,下次再这样我就要跟他们拼了。然而,我怎能拼过他们呢?有一次,当我放定,正要跪著走进教室时,一个高我三年的学生,偷偷地想把我的车子骑去。我转身过来,狠狠地将他推一把,他差点跌下来,很不高兴的说:“一辆锈车子,有啥了不起。”顺手便把车子一推,让它“拍”一声倒下去,我想揍他时,他跑了。但等我再要进教室,他又来了。正想骑去时,我再跛过去。他把车子再往地上一推,又跑了。如此几次,我气得几乎发狂。但莫奈他何,只有发誓:好吧!让你欺侮吧!总有一天,我一定要比你强的。

    还有一次,一群小孩子围过来,假藉帮我推车的名义,故意将车子推得很快,然后大家攀上车,使我跌下来。家人常常责备我不保管好。像这样,要叫我如何保管呢?追他们追不上,又不敢报告老师。唯有坚忍一切,暗自神伤。后来,我把车子推进教室里,使它和后面的扫帚为伍。同班同学比较客气,但下课时,仍然有人喜欢在我的车上坐一坐,踏一踏,不是我吝啬不给同学玩,因为他们玩,经常把它弄坏了。一坏,我不但得用爬的回家,身边还带个累赘。有些人还说:“神气什么!一辆烂车子,值多少钱。”他们那里晓得,它!烂车子就是我的脚,弄坏了它,就等于弄断了我的脚。

    斗牛记

    我念二年级时,家中正好养著一只老母牛,所以每当放学后,我就同阿兴去放牛。那只牛是一头很驯良的畜牲,每当要牵它出去时,我说“蹲下”它就蹲下来,让我爬到它身上,叫它“起来!”它就起来。到河畔,我把牛绳绑在它的两角上,让它自由自在的去啃青草,自身坐在河岸上,抽出书和藤条来念著、写著。当时,那枝藤条被我写得头都快没了。如果大热天,我则与同伴到溪里去玩水,摸螃蟹。回家时,也是一样骑在它的背上。可惜不久它被卖了。

    老母牛卖掉后,爸爸又买了一头水牛。身体高大,但是很瘦,脾气也坏得吓人,不到三天便把牛栏弄倒了。爸打它,怪可怜的它不能讲理由,只有默默地挨打。打完后,继续耕田,不耕时再打。那枝藤条打断了。二哥用铁丝绑紧,有时铁丝刺破牛皮,血珠不断流出来。看它不作声,只望著地面,真是可怜极了。

    有一天,我牵它去吃草,想骑时,它像野马似的乱跑乱跳,简直吓死人。因此我不敢骑它了,只好把牛绳绑在手上或用嘴咬紧,爬著跟它出去。

    有一个黄昏,我跟著它从田野里回来。当我们走到村中的池塘时,它“哞”的叫了一声,正在湖中浸水的牛也“哞”了一声。这声音是轻视?挑战?不服气?正想著,池里的那只牛准备上岸来,未等它上岸,我们那条牛已经冲过去了!我咬住牛绳的牙齿几乎被拔掉,鲜血涌了出来。两头牛开始打架了。它们由池畔慢慢地打到池中去。可怜的牛,埋在水里,只剩下两个头浮在水面上。眼睛发红,角对角,头碰头,势均力敌。一只刺过去,一只钩过来。我心慌意乱,但又无法使它们分开。它们越打越猛,互不相让,从池畔打到池中,再由池中打到池畔,双方主人都来了,站在池畔看热闹的农夫也多了。有一回合,我们的牛向对方的肚皮猛刺去,它就用角抵开,这一抵到我们牛的眼睛,糟糕!它的眼睛一定不中用了。当时,真希望能飞过去,将那只牛角折断。过了一会儿,他人的牛头部、腹部都在流血,我们的牛眼下也有血迹。哥哥跑到牛的身旁,用棍子想把它们解开,可是它们有敌无我似的作殊死战,每只都张口喘气,愈斗愈凶,血痕愈来愈多。两方主人都拿著钩、棍在岸上穷著急。有一度,大哥与邻人各执一把钩子,同时钩住每只牛的鼻旁牛绳,三哥执棍子往中间剖去,正要分开时,两只突然一晃,又绞在一起了。有时一只准备跑,另一只又追上去,两只互不干休。

    打了约半点钟,大人想尽了办法,费尽了力气,才硬把它们拉开。上岸后,两只都是血渍斑斑,狼狈不堪。许多人责怪我不小心,甚至有人说:“没有脚,也想牵牛,难怪会出事。”

    邻人的那只牛,肚皮无一处完整的,血不断地滴下来,我们那只,算是侥幸,眼睛没有暴出来,眼皮下略有创伤罢了!伤痕也较少,但也是够可怜的。几天都没有力量去耕田或拉车。我埋怨它们,为什么不能容忍一阵“哞”呢?它和它不是同类吗?既然是同类为什么要动武相残呢?为了表现一下“英雄好汉”斗得“血迹斑斑”,难道也算是光荣吗?

    模范生

    国小二年级的下期,有一个早晨,朝会铃响了,同学们鱼贯地在教室前面排队,我依照往常一样,站在窗下的椅子上,趴在窗口,眼睁睁地看著大家进操场。因为当时的农家,生活非常贫困,个个衣衫褴褛,赤脚、脏脸、一副可怜相。升旗完毕,许多同学有的在抓头发,咬指甲;有的出神地仰望著蓝天,有的正在踢脚下的泥沙。忽然司仪一声“立正”,台上站著陈校长,他讲了一些话后,开始颁发奖品。首先是高年级,其次是中年级,当颁发到我们低年级时,班上突然一阵骚扰,有些同学还往我这边看来。我看到班长出去领奖,校长送给她一个很大的奖品。发完后,大家热烈地鼓掌,我一面恭贺她,一面嫉妒她。心想:她为什么能得到这个奖品?我就不能呢?一定是老师偏心的。其实,我那一点不如她呢?除了体育外,我每一样都是全班之冠的。正在沉思,进教室了。当班长进来时,我勉强向她道贺。她说:“我正要恭喜你呢!”“什么意思?”她把奖品推给我:“这是你的奖品。”我拆开一看,是一个美丽,精制的书包,书包外面,有三个大字“模范生”,我惊喜交加,这会是我的?我太高兴了。许多同学都围著我,欣赏我的书包,向我拉手道贺。自此,我不必再用包巾包书了,背著“模范生”的书包是多么神气呢?但我忧伤了,因为模范生,不但要学问好,品行好,举止行动都要好,处处做人家的榜样,我是否能够呢?

    忍与斗

    我一向是不喜欢闹事的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只要不欺侮得太过份,我定会忍耐再忍耐的。但是我忍耐也有限度,如果超过限度,我会不惜一切的战斗到底。

    记得升上三年级时,由于分部的学生搬来本部念书,所以重新编班,把女生全部编到三丙去,将男生集中在三甲,这些海边来的同学,个个高头大马,个性粗暴顽强,穿著棕色的短裤,一听说要打架,拔腿就跑。所以自从他们来后,全校被他们“并吞”了。其中有个叫黄顺理的,可说是强中之强,赖著强壮的体格与六年级的叔叔,简直是横行全校。玩秋千时,他一来,没有一个敢不“让位”的,要是有个不知好歹,仍然还要荡的,他就双手攀住秋千上的铁链,叱道:“下去!”如果不溜之大吉,他下一步就把你推倒在地上。玩球时,他必定先抱著球,然后随意指谁能玩,谁不能玩。其他人如果踢他一个球,要是不赶快逃跑,被他抓到了,嘿!必定被揍得鼻青脸肿。溜滑梯,谁也不敢挡著,否则牛脾气一发,必定揍个半死。听说他在家也很调皮,小的时候常常作弄他双目失明的老祖母。叫他牵她时,时常故意把她引到沟里去或去碰柱子。有一次还故意将洋麻茎涂上粪便再拿去请祖母帮他擦屁股,等她上当了,才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真倒楣,正好把他排和我同桌。他一来就将桌面上划了一条深沟。说是划分领土、领空。规定随便侵犯人家的话,就得受处罚。有时,我忘了他的禁规,稍微伸到他的领域,“拍”一下打过来。要是他伸过来,我打他一下,板起脸孔,用手推过来:“你要打架吗?站起来!我一手让你。”真是不公平到极点,很想跟他拼了。可是一想到爸爸说的“忍人是德”,也就硬著头皮容忍了。可是这种人,越姑息他,他就越蛮横。人家让他,他还以为人家怕他,所以便觉得人家好欺侮,便瞧不起人。每次下课,就把我的车子骑跑,一听到钟声,高兴时就放回原位,不高兴时,就把车子一丢,独自跑回教室。如果说他几句,他就卷起衣袖,握紧拳头。有时同学们看不过去,劝我去报告老师。可是,我不敢,因为老师曾说:“铜板没有两个不会响。”因此只好忍气吞声受其侮辱,他愈来愈不像话了。考试时,非给他看不可,甚至不会写,还得写给他抄。否则,那副嘴脸,的确难看极了。

    有一天,老师突然宣布明天下午要上体育课,远地的同学要带便当来。一听这话,大家都雀跃三尺,欣喜若狂。因为带便当可以吃米饭,可以吃好点的菜。然而,我担心了,家里生活那么贫困,都是啃地瓜签与萝卜干,被人看见了怎么好意思呢?不带又不行,因此,第二天,我要求母亲加点豆腐。当天下午,吃便当时,为了怕别人讥笑,所以,我独自个儿躲到一棵树后吃。吃不到几口,黄鼓著肚子来了,他责问我:“喂!你昨天的考试,为什么不让我抄呢?”当他瞥见我饭盒里的食物,大声的嚷著:“来来来!大家快来看!”我急了,赶快把盒盖盖起来。他告诉他的同伴:“跛脚的饭盒内,都是一些像狗粪的黑地瓜签。”我火了:“黄顺理!你讲话客气一点好吗?”“何必客气呢?”我说:“总有一天要让你好看的!”说时迟那时快,我口未合,他一脚踢过来,正好把我手上的便当踢翻在地上。“就现在嘛!何必等有一天。”接著又说:“我难道还怕你这跛脚猴吗?”我忍不住了,站了起来!想和他拼个你死我活。但他的友伴把他拉走了。

    看看倒在草地上的饭菜,想想过去所受的揶揄,两行热泪几乎掉了下来。将地上的饭菜抓入盒内,重新盖好,放进写著“模范生”的书包里。“模范生”!像这样忍辱挨揍的模范生还有什么出息呢?越想越气。

    然而书上告诉我们:容忍别人,总比别人容忍我来得好,暂时的忍辱,并不能损失我们的尊严于丝毫。我躺在树下竟不知不觉地睡著了。醒来时,肚子感到空虚,是故想藉游戏来忘掉饥饿。所以,我爬到滑梯上,一次又一次地滑下来,好像要把一切侮辱,饥饿消磨在滑梯上似的。素来好出风头的黄顺理也上来了,他以最快的速度滑著,好像是“天下无敌”地沾沾自喜。有一次,当我滑到中间时,他由上而下,飞快滑下来,双脚狠狠地踏在我的头上。我大叫一声,几乎晕了过去,疼痛非常。著地后,我火了,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的两脚,使劲一拉,让他摔个正著。他叫了一声,站起来。一只手同时推过来挑衅,我怒吼著:“真的要吗?”未等他回答,便冲过去,抓住他的两只后脚跟,同时猛撞他的小腹,他不支倒下去了。这时我有点怕,被老师知道了怎么办呢?因此,只把他撞倒就没有继续攻击下去,让他再爬起来。他起来后狂人似的大拳小拳直挥过来,我冷不及防,被他揍了好几下。我吼著:“好吧!今天就是给你好看的日子!”说完像刚才那样冲了过去,抓住他的后脚跟,用头再去顶撞他的腹部。这次撞了三四下才被撞倒。当我压著他时,我的肩头被咬了一下,我按捺著他的喉头,他几乎喘不过气来。忽然有同学在喊:“不要打了!不要打了!”结果我“站”了起来,他趁我不注意,用一块砖头打过来,幸好头一闪,只擦伤我的手臂。我狂了,不管什么老师骂不老师骂。但他这次不敢让我撞过去,处处提防著,我喊道:“将砖头放下!否则我要把你揍得像你背后的那位……”。他中计了,转过头去看,我趁机撞了过去,一下子就把他弄倒,且敏捷地压著他。等时机成熟时,我一手抱著他的颈子,一手抱著他的脚。然后扛起来,用力摔下去,正好刚才那块砖头也掉在那里,所以,我故意将他的身子摔到砖头上。一次又一次,犹如他欺侮我一样,越摔越厉害,首先他只有挣扎,后来身子一落地就“阿娘呀!”的叫著。差不多摔了十几下,他不再逞强了。我咬牙切齿的问:“以后还敢不敢欺侮人?”他闭嘴不说,再抱起来一摔:“以后敢不?”不说,再摔。最后他痛苦的说:“不敢了。”我喘著气,尚有馀恨的说:“以后再这样,我就把你摔死。”

    那次,围著看“热闹”的人很多,各个面带喜色,暗叫:“打得好!打得好!”

    从此以后,黄同学乖了,我也好受多了,不但他不敢再欺负我,其他的同学也不敢再揶揄我了。

    意外的胜利

    升旗,晨间检查,喝牛奶,同学笑闹,打扫排队,降旗,回家。平凡的日子,如水般的消失,寒假也过去,平静的生活里,突然掉下一片紧张的气氛。有一天校长在台上宣布:“明天全县的三年级都要抽考所念过的科目。”此像春雷一般的划破平静的日子。同学们,老师们紧张得不得了,有空就补课,复习。我则优哉悠哉。因为我想分数好坏应以平时为准。平时不烧香,临时抱佛脚会有什么用处呢?所以李讽刺我说:“丰喜!你能考一百分吗?怎么这样悠闲?”“会。”“会?我跟你打赌好吗?”“好的!如果我没一百分,下学年不再念三年级了。”“真的?那如果你考一百分,我送一盒蜡笔给你。”“一言为定。”

    考完了,算术,常识都没问题。只有国文两个空格没把握。李问:“考得如何?”“还不错,可能一百分。”他逐题问我,我全部对,但是有两格填空忘了填,但我笑著说:“下学年我当然不再是三年级了;我再念三年级干什么?”这时他才猛然大悟的说:“是的,升上来就是四年级了。”

    发表分数那天,前两张果然没错,每科都是一百分,当发表国文试卷时,老师叫第一个“郑丰喜你出来。”他告诉我说:“你本来是没有一百分的,但担任评卷的老师说,你造句特别好,所以另加四分,因此才有一百分。”他指著上面的红字给我看:“造句特佳,另加四分以资鼓励。”底下还签名盖章,以示慎重。哈哈……我胜利了,这种胜利,可说是绝无仅有。所以我快乐得跳起来。

    注:当时负责评卷的老师是谁?因为他没有教过我们,所以不认识。但听高年级的同学说,他就是那次到我家,要我上学的那位男老师。

    演讲比赛

    虽然我是一个孤独,寂寞的孩子,但也出过几次风头,得过几次荣誉。如二年级时,有一次全县性的国音字母测验,我竟得了个“冠军”。三年级的美术比赛也得了第二名。四年级,参加书法比赛虽然落选了,但演讲比赛却也得第一名。

    谈到演讲比赛,我就一直想哭,想吼。想不到我的身体竟影响到我的演讲。我永远记得这些往事。

    这天以前,我到底是怎样背文章,怎样准备课文,已经忘了。但我记得,演讲比赛那一天,听众很多,所有的同学都坐在榕树下,安静的聆听演说。连续讲过几个后,轮到我了。我强迫从容的上了台,装腔作势,口若悬河的讲著,同学们为我欢呼,老师们为我喝采。成绩揭晓时,冠军自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当我领完冠军奖状后,许多老师都过来向我道贺,并预祝我去口湖“一马当先”。我实在太高兴了,因为老师们都说,我可以代表学校去参加全口湖乡的比赛。我那天几乎全是笑著,跳著度过的。一放学,我便抱著奖品跑回家。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家人:“我得了冠军,我还要去口湖参加全乡的比赛。”家人都为我高兴,妈妈更是笑得直掉眼泪。从此,我不管晨昏夜半,不管家里学校,我一遍又一遍的背著。我向爸妈保证:“这次去,一定也要得冠军。”我还告诉他们:“口湖如果再得了冠军,还可以代表参加云林县的。那时我一定乐死了。”

    那段日子可说是我“最有希望”“最美丽”的童年。我不断的幻想著:我到了口湖,站在台上……我侃侃而谈……我得了冠军……我当场跳起来了。越想越过瘾。我笑了,忘了自己的身体,也忘了自己的贫穷,好像已经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。然而,比赛的前几天,一声晴天里的霹雳把美梦震醒了。因为级任老师告诉我:“教导说你的行动不方便,学校决定由第二名的曾玲娥去!”我呆了!我的心像从空中跌到深谷,碎了,在滴血,在挣扎,我反复的回忆那句话。一切都完了,多少个美丽的憧憬,多少个幸福的幻想破灭了。我不再有欢笑,不再有希望。整日愁眉苦脸,多残酷的事实啊!

    或许老师已察觉我的苦衷,或许老师也不赞成学校这种作为。因此他问:“你很想去参加吗?”我立刻抬起头来,注视著他,内心浮动著绝望中的希望。“我再跟他商量商量吧!”

    有一天,老师叫我到他的宿舍:“你会背吗?”“会的!”“背一遍给我听听看!”背完后,他说:“明天衣服穿整齐一点。教导同意带你去。”听完这句话时,高兴得不得了。回到家,又回复了以往欢畅,乐观。

    比赛那一天,鸡还未啼,我便睡不著了,“站”在书桌前,自说自话的演讲著。妈妈看到我那种“傻劲儿”鼻酸的笑著。

    到了学校,我被一位老师载到口湖乡公所。比赛开始了。我好像是第一个上去的。当我“站”在讲桌前时,有位工友拿了一把椅子让我“垫高”。我充满著信心,充满著勇气开始讲了。正要开口时,突然有人问:“他是谁?”李教导说:“他不算。”当时,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意思,仍滔滔不绝地讲下去。讲完后,掌声雷动,使我兴奋非常。全部结束时,主办人宣布这次比赛的成绩:“第一名:曾玲娥,第二名:xxx,第三名:xxx。”完了!我全身无力,惭愧得无地自容,真想痛哭一场。竟输给在校的亚军同学,连第三名也没有,太让人失望了,我到底失败在那里呢?越想越难受,这种成绩,还敢硬著头皮吵著要来。啊!怎么对得起大家呢?

    垂头丧气的回到学校。许多同学都问我:“你第几名呢?”“最后是不是第一名?”叫我怎么回答呢?多少名我也不知道,但是三名内没我的名字就是了。最后,级任老师安慰我:“别难过!这次你应该是冠军的。但你不算成绩。因为李教导报名时是曾玲娥而非你。”哦!原来如此!怪不得我上去时会有“他是谁?”“他不算。”这两句话。那么,我是小丑?我是“特别来宾”?我只是上台“亮相”!上台“客串”的啊!这种打击落在一个残脚的人身上。不会觉得太残酷了一点吗?

    又有一次,是五年级上学期吧?我以一篇“不可随地吐痰”得了全校冠军。这次前三名都是我们班上的,所以由级任老师带队。教导已升为校长,也陪我们去。

    当我们到达乡公所前面的树下时,有位中年人从“办公室”走出来看到我说:“嘿!你也来啦!你是要来展览,还是来比赛呢?”我气得一语不发。我旁边的许茂告诉他:“他是来参加演讲比赛的。”他半讽刺半夸奖的说:“精神还不错嘛!脚这样还那么喜欢‘跑’。”

    比赛开始了,终于轮到了我。当司仪叫到我的名字时。我从后排的椅子跳下来。因为太矮了,所以正好“埋”在桌子里。许多听众一直转头在找人。最后我从桌旁“钻”出来。大家睁目伸舌,大为惊奇。当我走到台上时,我发现窗旁也站了许多人,想不到刚才讥笑我的那位竟也杂在人群中。我不慌不忙的讲完,要下台时,掌声不绝于耳。

    比赛完毕,主办人在台上讲了几句讲评,便拿出一张纸说:“今天比赛的结果,第一名是:郑丰喜。第二名陈嘉义。……”我太高兴了。我第一名了,我是全口湖乡的冠军了!此时屋内屋外所有的听众都为我鼓掌,讽刺我的那位也大大地拍手欢呼。冠军!多迷人的冠军!我将代表全乡的儿童,参加县的比赛。我要飞得更高,航得更远,我要冲过重重的难关,我要争取最后的胜利,我兴奋著,我笑著,多少美丽的幻想又来到我的心上。然而正在欣喜可以再到县里去参加比赛时,承办人走了过来,他和蔼的拉我的手:“郑同学!恭喜!恭喜!你的口才太好太好了,几乎比大人还好……本来我们是应该让你去参加县的比赛,但你的脚不大方便,所以我们不能派你去,决定由陈嘉义同学去,你不会反对吧?”未等回答,他强调说:“陈同学也是你们班上的学生。”在旁的李校长,一直点头,得意的说:“这个没问题!没问题;由我来处理好了。”在这种情况下。我还能说些什么呢?只好低著头,吞闷气。冠军,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呢?它不但没有带给我快乐。反而使我悲伤,不知不觉间,泪水噙在眼眶里,差点掉了下来。

    回到家,许多人都来向我道贺后,内心就增加了一层的悲哀。当我把这“委屈”禀告父母时,妈妈流著眼泪说:“都怪妈妈不好,没有生两脚给你。”啊!脚!你害得我好惨啊!你太残忍了,如果你不这样我不知要多好啊!

    有一个早上,我在路上碰到村长,他正好要去口湖乡公所开会。一见到我。便哈哈笑的向我道贺,并且问我什么时候要去参加县的比赛。我把“不能去”的情形,一五一十告诉了他。他很是不平:“我替你问问看。这是口才的竞赛,又不是健美大赛。为什么脚这样就不能参加呢?”结果,他回来告诉我:“主办的人说:‘并没有规定残废就不能参加,只是郑同学身体这样,行动不大方便,而且他们的校长也同意让第二名去。’他还说:‘如果让他去,别人会不会说,你们全口湖乡是不是没人了。否则怎么派这种人作代表呢?’不过他的结论是:‘当然啦!他已经是这次的冠军,他有权利去参加。如果他硬要去,我们也不能强迫他,不让他去。’……。”

    从此以后,有段日子我很是悲观。因为我想:对于一位残缺者,说话,读书,道德,学问,有什么用呢?不是都会因“行动不方便”而受限制吗?所以我恨,我怕,我……。

    不久,校长到我家,请母亲劝劝我不要难过。说明不让我去,不是有意偏袒陈家。更无意轻视我们。只因我的身体不健全,怕出去闹笑话。妈妈也没好气的说“做校长的,是不是和父母的心一样呢?是不是以博爱为怀呢?既然你指定谁去,那就依你的意思去做吧!”

    啊!演讲,你虽带给我欣喜,但却也带给我无数的沮丧。

    师恩难忘

    凡是任过我课的,或看过我的老师,都很关怀我,照顾我,然而这些老师之中,最使我难忘的,要算是我的四年级级任老师,李守孔先生了。

    记得开学那一天,他站在讲台上第一句话便问:“班上谁的成绩最好呢?”同学们都指向我说:“郑丰喜最好,”他说:“那么就请他当班长吧?”大家听到这句话,都呆住了,我更是急得如热锅中的蚂蚁。立刻“站”在椅子上羞怯的说:“老师……我……我不能。”他向我这边走过来,当他看清了我弯曲的脚时,我以为他会改变刚才的宣布,然而他却坚定的说:“能的,别人能做的,你也一定能做。”于是我在他的“命令”之下,抑制害羞的心理,天天喊口令,排队,带班上操场……有些老师见到我“站”在操场上,往往交头接耳的谈论著。有人说我很可怜,有人说我的老师很“残忍”“没人性”。然而他并不会因别人的批评而改变对我的“训练”。自修课的时候,他常叫我到黑板上去写一些造句或解释给同学们抄。他是知道我够不上黑板的,但却要我“站”在藤椅上,让我抬著头,举著手艰苦的完成工作。有一天傍晚,当我正在受这种“磨练”时,被师母吴老师知道了,她站在门口呆住了,先是白他一眼,然后脸背著大家流泪了。听说回家后,老师被她痛斥一顿,认为他没良心,对我太过虐待。老师却说:“让我训练他与一般人一样吧。”

    有一个暴风雨的晚上,妈妈冒著风雨要来背我回家,我坚决不让她背。因为我如果扒在老母身上,较自己行走还要酸楚几千倍,所以我任性的“跑”了。妈在后面呜咽的喊著:“乖!别跑了,看!你的衣服都溅满了泥泞。”“妈!没关系!我能走,雨天地上较软,走在上面比较不痛。”我们母子边呼边逐,边应边跑的穿过校园。

    到达大榕树时,级任老师正好撑著伞在井旁洗脚,一切情形都知道了。所以他很激动的说:“从明天起,你就搬来和我们住在一起吧!”

    从此我住进了他家。在那段日子里,他教我背四书,写作文、记日记,功课之馀,还要我劳动。自从他知道我曾在田间养过鸡,种过菜时,也就在宿舍后面辟了一个菜园,每日晨昏,在那儿松土、浇水、拔草。有时候,我很气他,有些工作他都不请那些“好手好脚”的人做,偏偏要我这走路不方便的人做。后来他告诉我:“我不要存有差人一等的想法,别人能做的,你一定也要能做,就是别人不能做的,你也应该想办法去做。”

    本来他还有意要把我带到毕业的,但只教了一年就被调走了。当这消息传来,我们几位同学都难过了好几天。为什么会突然被调走呢?他不曾告诉我们,但听一位苏老师说:他是为了力争我去参加演讲比赛而得罪了校长,所以被调走的。

    记得他离开的那天早晨,我们八位同学很早就去他家。带著柔肠寸断的心情把他家的椅子、桌子、耶稣挂像,母子图一一搬到大卡车上。

    就这样,他走了。

    临别时,师母吩咐我练习写信,好与他们连络。老师则要我每星期写一篇作文,每两个礼拜写一封信。最后,抚抚我的头说:“要勇往直前!不要向环境低头,知道吗?”我点点头。我望著他的背影,不觉掉下了眼泪。一位如此爱我,照顾我的老师走了。以后那里去找寻像他那么看重我,教导我的老师呢?说良心话,大部份的人一见到像我这样“残疾”的人,避开都来不及了,那里还肯给我房子住,给我饭吃,并花心血,朝夕指导我呢?

    别后,他曾在给我来信中,写著:“孔子困厄补作春秋,左丘失明始有左传,孙子膑足乃修兵书,司马受刑而作史记,古今中外身残而功成者,比比皆是。愿你发挥你的天赋,自强不息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不平凡的生理,也希望你创出不平凡的事业。”这些话给我的鼓励太大了,我将永远把它记在心坎里。

    啊!每当想起这位恩师,就涌起数不尽的感激与怀念。

    恩?怨?

    他走了,听说他所要去的地方,比这里更偏僻,更靠近海边,生活更苦。他走的那一天,也正是开学的日子,送走他们以后,我们赶快回教室去,远远我就看到班上的同学们拿著新书在叩头(这是老师的怪癖)。来到教室门口,石崑喊声:“报告!”老师讽刺说:“既然你们跟他那么好!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走?为什么要回来呢?”这句话太伤我的心了,然而他是老师,我是学生,而且我又是迟到,只好低著头,硬著头皮走进去。

    这位老师虽然与李老师邻居,又是基督教徒,同是X师毕业的,但生活不同,曾经斗过嘴,吵过架,所以他恨屋及乌,我是池鱼之殃,但他越恨我,我就越努力。那段日子,我昼夜忧勤,早起晚睡,他对我吹毛求疵:叫我起来念课文稍念一字错误,就用手敲我的脑袋,我日后讲话有时会结结巴巴,和这有关。因为每次站起来念,就一直担心他会敲我,越想越不安,所以就一直讲不出话来,但又不得不念。应该停的地方停不下来,不该停的则又不得不停。愈努力求好却愈不如意,往往急得几乎要哭,有时全部念对了,他又会说:“坐下坐下,腔太重了,谁听得懂?”有一次,我考了个满分,他在试卷上一一写上“屁”字。我没有伤心,也不埋怨,只把这些当作最好的教训,成功的阶梯。越是这样,我越是努力不休。当时,我几乎没有玩的时间,早上五点就到学校,晚上一定等到看不见字了才回家。回到家就在微弱的煤油灯下苦读,直到深夜才入睡。熟睡时,如果被老鼠、猫、或狗吵醒了,我就再爬起来看书,妈妈常劝我晚上要好好休息不要念书,但不知怎的,我一直觉得我非念不可,一天没有看书,心就一直难受著。

    有一个下雨天,我们一群远地的同学,准备在教室过夜,所以几位附近的同学都回家去拿棉被来借我们。玩了一会儿,我们就开始摆桌子做床铺,找绳子绑蚊帐,正当把蚊帐挂好后,老师撑著雨伞来了。他一踏进教室门口就叫著:“回去!回去!谁允许你们在这儿睡觉呢?发生事情谁要负责?”同学们吓得不敢发声,我则在烦恼“怎么回去呢?”他接著说:“赶快把灯关掉,立刻回家!”同学们把蚊帐收拾好,把桌椅排整齐,老师走后,大家相互咋舌。一个个不声不响地抱著书包,冒著雨回去了。

    我呢?看看外面正飘著的风雨,困难来了,天黑地暗,要我一个人如果再回来,岂不是更糟糕?所以,我也只好提起勇气冒著雨。推著车子。朝著归途迈进。雨越下越大,天也越来越黑暗,偶而电光闪烁,使我眼花目眩。雨水湿透了我的衣裳,模糊了我的视线。路上很滑,两旁又都是水沟,使我不敢跃上车去,只有一步一步慢慢地推著车子走。

    突然间,一声巨雷击来,我瘫痪了,手架梯一滑,连车带人滚到水沟去。只记得一团黑影袭过来,其后则全然不知了。

    醒来时,有灯,有药味,我在作梦吗?我的车,我的书包呢?一位护士嚷著:“醒来了!醒来了!”于是老师走过来。当我挣扎著要讲话时,他说:“你且别开口,好好地休息吧!”不久,爸爸、妈妈、哥哥及嫂嫂们都来了。妈妈抱著我一直哭著。医生说:“还好发现得早,否则将是‘火烧罟寮’──无望了。”站在一边的师母说:“当时,我看到他冒著雨,推著车子,跪著跛回去很是可怜,就告诉王老师,他听后便追了出去。可是天黑雨急,不见踪影,正当王老师心急如焚,四处张望时,恰好来了一道闪光,使他看见水边的小车子。于是不顾一切的冲下去,将奄奄一息的郑同学送到医院来。”

    啊!多韧的命啊!在这种境遇之下,我尚能生存,莫非上苍对我的折磨还不够吧?每次想起这件往事,我就一直记著王老师所给我的一切。这一切到底是恩还是怨呢?

    升学之烦恼

    大家对于升学,除了金钱以外。可以说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。我却不同,除了烦恼没有钱外,还有身体上的条件。我不止一次的研究过历年的招生简章,不下百次的请教人家:“我能不能考初中呢?”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摇头说:“身体有缺陷,尤其像你双脚畸形,跪著走路。不能考初中。”每当听到这种话,内心就有无穷的悲痛。不能升学,要我做什么呢?要替嫂嫂们照顾孩子吗?在路口卖冰棒、卖水菓,做小生意吗?学手工艺,开金属店吗?这些都是我所不愿意,那么再到田间养鸡鸭,放牛羊吗?是的,养家禽家畜是我乐意的。我可以赶著它们到青绿的河岸上,自己横著竹竿,仰望天上的白云,幻想著龙虎怪兽,祖父的胡子,赵老伯的背影,二伯妈的头,可爱的丽丽,那担旧竹篮……直到云彩朵朵轻飞失散。瞧著映有蓝天的河水,数著河中的蝌蚪,看著田边耕田的农人,牛背上的乌鹙,四周寻食的鹭鸶,道旁的襁褓,荷锄的少妇。等阳光灼痛我的背时,我才看著鹅群或牛羊的脖子、肚子。数一数有没有失落。注意它们走过的地方是否下了蛋或生了小畜生。然而,不幸来临了霜雪,冻毙了它们,风雨之夜,它们向黑暗奔去!我破产了。不!不!我不能再到田间与鸡鸭为伍。那么,我要怎么办呢?虽然我再求学的机会是那么渺茫,但不到最后的关头,我绝不放弃任何一丝的希望。一遇到比较有知识的人,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请教他们,只要被我问到有百分之一的人说:“大概可以吧!”我就浑身愉快,充满希望地努力再努力。

    毕业后的一个早晨,有位身体魁梧的高农学生,他大大方方的走进教室,目中无人的坐在老师的藤椅上,在那儿叽哩咕噜地盖些“术语”,表示一下他的“了不起”。当他瞥见我说:“嘿!嘿!你也来补习吗?你为什么要来呢?”未等我开腔,他又接著说:“如果是要增加自己的见识则可,如果想到外面参加考试,那你就错了。”“错了?”“你脚这样怎么能考初中呢?”站在我旁边的吕同学说:“你怎样知道他不能考呢?”他更得意了:“如果他能考初中的话,你们可以用剪刀把我的耳朵剪掉。”听到他的论断,我的信心垮了。“不能考”这句话像一道高墙堵住了我的前途,我悲伤、落泪。妈妈也听到好多人说:“不能考。”而且家里又穷,拿不到补习费,所以她叫我停止补习而去走另外一条生路──与四哥习焊铅桶。

    市场生活

    停止补习后,我就跟四哥学习焊铅桶,工作地点是在椬梧市场里。那个市场不大,但鱼摊、肉摊、杂货摊等等应有尽有。我们的隔壁是冰店与菜摊,对面是一对老人家的槟榔摊与杂货店。当时我们的全部财产是两根大铁管,一箱工具,一座小炉子,几瓶盐酸及一大堆旧铅桶。

    每天早晨约三四点钟,那些屠户菜商就起床杀猪运菜。当时交通未发达,买菜、运货大部份都用牛车。记得那位牛车夫,一看到我就要我表演倒立走,隔壁那位卖菜的李老伯对我很好,经常用萝卜刻些人物给我。因我们是做焊铅桶的生意,所以地上满是铁皮碎片,不小心,往往刺得皮破血流。有时四哥回去做农事,我就得自己煮饭,自己应付客人,自己睡觉。当时床是用两张椅子拼成的,睡在上面既难受,蚊子又多,真是难熬极了。

    虽然母亲叫我来学习焊铅桶,但我仍然忘不了升学的事。常常在夜里梦见:我和其他人一样,继续到城里去念书,神仙似的轻飘飘,其乐无穷。有时却梦到被拒于校门外,我在校门口当众大哭起来。当醒后尚会有一种惆怅,像我这种人,难道就不能上进,不能与一般人受同等的待遇吗?难道我仅仅是个被救济被施舍的对象吗?

    有一个星期天的早晨,当我准备妥当工具,开始焊铅桶时,级任李老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:“郑丰喜!你怎么没有去参加课外辅导课呢?”我把“不能考”的事告诉他。他说:“不要轻易的听信别人的话,就是真的不能考,多读点书,对你也并无不利。”同时在金门当兵的三哥也来信说:“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放弃升学的机会。”因此,我再把这丝希望禀告父母,母亲也只好再去追钱(借贷)让我继续去参加课外辅导课。

    有教无类

    自从遇到李老师后,我升学的希望又炽烈起来了。因此,我告别了数周的“学徒”生活,再度背起书包,踏进学校。老师和同学们对于我的这种“变卦”均感到遗憾,他们认为“黄金时间”已经过去了一大半,只剩下几天就要报名考试了,还有希望录取吗?但我担忧的不是录取与不录取的问题。而是考与不能考的问题!如果不能考,我一生就完了,如果能考,则今年不能录取,还有明年,后年,甚至更多的来年。

    报考前夕,级任老师带我们到卫生所去身体检查,记得那天早晨,我精神很好,路上还不断地憧憬著考进初中后的种种。愈想愈开心,不久就到了卫生所。

    我们排队依次给医生摸摸肚子,拨拨眼眶,抓抓耳朵,我排在队伍的中央,不久就轮到了。当医生看到我时说:“你不用检查了,只有这双脚就不及格。”这句话真像晴天的霹雳,震得我头晕目眩,四肢无力。我呆呆地站在医师面前,万万没想到,身体检查竟是这么严格。我还以为只是装装腔做做样子罢了,那里想到竟是如此认真。“升学”的美梦破碎了,不能考,那么我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?

    当时,我失望、沮丧、颓废、悲观难过得抱头大哭。后来老师开腔了:“蔡医生!请帮帮忙吧,他已经来了,你就随便检查一下吧,不能考也无所谓。”

    我已经记不得他是否替我检查过,但老师量完我的身高时说:“九十四公分。”当我要填下去时,老师叫我多写几公分,于是我把它写为一百公分。

    投考那一天。李校长与老师一同去请示苏本煌校长。他很诚恳的说:“身体上的缺陷没有关系,只要成绩好就行了。”听了李校长转告我这些话时,我拉著他的手呐喊。当时的那种兴奋、欣喜、实非这枝秃笔所能形容的。我敬佩苏校长的教育精神,也赞颂苏校长对伤残者的爱护,他的的确确是位“有教无类”的好校长。

    金榜与金钱

    自从考完试后,像等待判刑的人犯一样,一天等过一天,日子真是难熬极了。最后,好不容易才等到放榜的日子。

    那是个清新的早晨,我们一群同学都到校园里去玩,有的骑车绕场,有的在树下打球,有的吊在双镮上玩,更有同学抬著头正在找寻树上的知了。我坐在树干上做梦,有位石老师拿著一份报纸,向我这边走来,微笑著说:“郑丰喜!恭喜恭喜!你考取了!”我跳了起来!“真的!”他摊开报纸给我看,果真榜上有名,我录取了!今后我将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初中生了。全校只录取五名,所以老师、校长、家长对于我们这五位都特别好。可是在高兴之馀,一层忧郁叉浮上心头。我虽录取了,但家里是不是能供给我的费用呢?其他同学,行动方便,可以搭车通学,我不能,只能花钱寄宿异乡,但像我这种,在异地会不会受到别人的轻视侮辱、作弄呢?食衣住行都要靠自己,是否有办法呢?愈想困难愈多,忧愁也越多。但为了求学,为了生存。我仍握著拳头,面带笑容,去迎接那数不完的挫折。

    妈妈本来就是一位刻苦勤俭的人。衣服破了都补了再补,吃剩下的饭也从来不忍倒掉。木桶坏了,自己修补,扫帚坏了就用稻草填补起来。筛、箩、簸箕、筷子都自己削竹片,自己做自己修理。能省的地方她尽量省,可惜人多地少,加上哥哥们都当兵去,尽管妈妈如此节俭,仍然入不敷出。所以当妈妈知道我考取初中时,先是欣喜若狂,后是肝肠寸断,为我的学费忧伤,从此更是节衣缩食。我也趁著漫长的暑假做些小生意,如卖糖果、冰棒、气球、木偶等儿童玩具。

    当注册来临时,我已赚了两百多元。妈妈再把饲养了数年的母羊卖掉,才凑足了一仟多块,让我带到北港去注册。

    古屋惊魂

    开学后,由于老师的介绍,我和许文庆租了一间古屋。这间古屋,听说是清代的建筑物,房东的祖宗是当代的秀才。墙角、门楣,都是画栋雕梁,虽然很古老,很凄凉,但很阔,很清净,是个理想的读书环境。我们的房间正好在厢房的中央,从北门看去,就是一个残缺的花园,一间破墟。墟里养了几条肥猪,花香混著猪粪臭,怪难闻的。

    刚去时房东太太怕我们不敢睡,所以每夜都来陪我们。不久,许不喜欢后面的恶臭,所以搬到隔壁去住,那间可容十人的大房,就只剩下我一人,还好房东太太仍然来跟我作伴。

    后来有一个星期天,她带了一位三年级的胖子来与我同住,就在大胖子来的那个晚上。

    当我熟睡时,忽然碰的一声,将我吵醒了,睁开眼,四周静寂,看不到任何怪物,因此再度闭上眼睛。不一会儿“轰轰”之声由花园那边传来,突然又砰然一声。接著木床如摇篮般地摇动著,我惊慌的大叫,但却无法叫出声来。我在作梦吗?不是,我正清醒著,我听到猫叫,听到隔壁的钟敲了一下。常听人家说,一点钟左右,是鬼魂活动最厉害的时候,想到此,额前一直冒冷汗,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:忽然在天花板上,看到一束下垂的长发,我立刻用被单蒙著头,心跳急促,汗涌如泉。想著:上面的东西会不会跳下来呢?越想越不对劲,赶快掀起被单来看看,那束头发还微微的动著,真吓死人。我把身子向大胖靠去,但他却一直滚到床边。当我注视那束头发的背面时,更可怕了,是脸!是一张很难看的脸。脸上的皮就像被烫伤的狗皮,脸上隐约又可见到一条长舌。是鬼!是一位枉死的鬼魂啦!我浑身抖著。过了一会儿,我鼓起勇气,企图摸索过去,扭亮电灯。突然,右脚踏入一个空洞,身体不稳,摔了下去,一时魂都给吓跑了。

    醒来时,我正趴在床上,右脚落在没有铺板的床洞中,头昏脑胀。一大早我就摇摇幌幌地去告诉房东太太。她笑著说:“可能是作梦吧?”我肯定的说不是作梦。她说:“如果你不喜欢那间的话,你可以搬到前面去。”

    那天,我精神很不好,老是昏昏欲睡。中午第一节,我竟然呼呼大睡,连老师进来也不知道。老师叫我起来问:“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吗?”我说:“昨晚睡觉时,我受了一惊。”此语一出,哄堂大笑。下课后大众围过来问我:到底受什么惊呢?我把昨夜所发生的情节一一告诉大家。有些同学说:“我不信,科学时代,那里还有鬼呢?”有的却说:“我相信,因为我祖父也曾见过鬼。”最后大家提议一起到古堡去看个究竟。

    降旗后,我带了十几个同学一起到古屋去看个究竟。当我们到达古屋门口时,有位同学吓得脸色全变了,他摇摇手说:“是这一间吗?那你们自己进去吧!我走了!”他第一个被吓跑了。当我们蹑手蹑脚的走进“鬼房”时,一股阴森森的气息传来,好些人都打了个寒颤。一进去,有一位同学发现一具“棺材”,使气氛更为紧张了。有些胆小的同学,不敢再看了,都纷纷地退回去。有位同学神秘的指著木床下:“你们看看!里面有一个古井。”胆量大的人,又建议大家爬到下面看看古井里面的动静。于是四五位同学壮著胆爬到井旁,井口正被一块铁皮掀开,并约定一起往井里看。一、二、三!看!大家一看,脸色都变了。因为每个人都看到里面正浮著好几个人头。第二次再看时,才知道这些人头都是同学的影像,里面水平如镜。正当一些同学在床下时,床外的陈同学又移动了素不开关的大门喊著:“你看!魔鬼。”原来那扇门正画著一幅难看、恐怖的钟楼怪人。这是以前住在此间的同学乱画的。把这间房子用黑墨、红墨水,圈圈点点,绘出各种怪物、野兽,使它几乎成为“魔窟”。

    最后我们谈到正题。“昨夜的怪物在何处?”我抬头看天花板时,怔住了。根本就不是什么怪物,而是一件草席和一个畚箕,草席较烂的一头,丝丝如发,好的那头压在畚箕下,完全像只大舌头,中间露出的那个畚箕就是那难看的脸孔。床洞、古井、棺材经阿婆的解释才恍然大悟,原来当天约四点半钟曾有地震,而那副棺材是阿婆的嫁妆。听说过去的风俗习惯,棺材是嫁妆之一。而那座古井,听说是以前经营酒厂时为了洗瓶子的方便而设的。

    由上面的错觉、误会,使我想到世间的种种,人的主观,往往是错误的,我们一定不能过份的固执。

    溪边之缘

    离开安宁、纯朴、可爱的故乡,寄居吵杂的城市。车水马龙,穿梭街上;马达、工厂、机器,所发出的声音,真是震耳欲聋。我喜欢静、喜欢独思,所以有空我就到郊外去找寻宁静。有一天,我发现镇郊有处很幽美,很合我意的地方,那就是靠近北港大桥的溪畔。

    这儿有清新的空气,有平坦的沙滩,绿油油的草木。在这儿,我可以仰望天上变化无穷的浮云,嗅著芳香鲜美的花草味,数著驾车回家的牛只。儿时在田间,喜欢爬到草堆上眺望北港糖厂的大烟囱。憧憬著北港的种种;如今到北港来却喜欢遥望著自己的家乡。

    有一天早晨,像往常一样,我又骑著自行车到了溪畔。正当背诵愚公移山时,突然有位女孩在沙滩上喊救命。把书一丢,就“奔”到沙滩的那边去。那时水中正浮著一撮头发,我不顾一切地跳进去。还好水不深,抱住他,挣扎了好几次后,终于将他救上岸来。我问她:“你们怎么到这里来呢?”“我们是要来采黑麦的。”“你为什么会掉进水里去呢?”“因为他见到溪中有朵鲜花,为了想得到它。所以掉进去的。”“这里太危险了,以后别再到这里来。”我接著说:“你家住在那里呢?”她说:“住在古屋的南边,请你载我弟弟回家好吗?”“好的,但你要帮我推车子。”

    路上,我知道她叫丹凤,正在读一年级。她家是一间旧式的建筑物,很干净,外面擦得像新的一样,大门用个青色大锁锁著。她告诉我,她的父母都到宗圣台那边做生意,所以暂时载到我住的地方去。她要求著说:“跛脚!请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的爸妈好吗?”我生气的说:“要!你怎么叫我跛脚呢?我最讨厌别人这样称呼我的。”“否则,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。”“不知道就称哥哥好了。”她笑了:“你又不是我妈妈生的,怎么要叫你哥哥呢?”我也笑了,真是天真的小妹妹:“妈妈生的固然是哥哥,然而‘四海之内皆兄弟’,比我们大的男孩,都可以称为哥哥哩!”

    辍学威胁

    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当我念初中二年级时,叔叔的工厂歇业了,三哥也从此就没有工作做,家人收入顿少,负担加重。本来对我的费用早已捉襟见肘了,如今更形困难,伙食费成了一大难题,每次回家要钱,妈妈就得变卖一些家禽家畜。如果没有畜生可卖,就沿门挨户去借贷。有一次,伙食费到期了,因没钱乘车,只好从北港骑车回后厝。我永远记得,那是一个阴霾密布的黄昏,我流著汗、喘著气抵达家门。当我把要钱的事告诉妈妈时,妈妈说:“现在正好遇到收税期,大家的钱都缴税去了,借也没有地方借。”我知道要钱是不容易要到的,但如果没有钱,我怎么好意思去住人家的房子?吃人家的饭呢?后来妈妈想了一个最没有办法的办法!将七弟所养的小鸡卖掉。这计划被小弟知道了,他一直哭,他不忍心自己养的小鸡被卖掉,更不忍心见到那些还未成熟的小鸡被人抓走。我知道弟弟的苦衷,于我心又何忍呢?是故为了筹措费用,为了变卖小鸡,弟弟哭了,我,妈妈和几位家人也都哭了。

    每次见到父母为我“追钱”的苦况,内心都是非常的难过。因此,我想要自力更生,以半工半读的方式来完成学业。

    有一段日子,我曾去找寻工作,但要一份工作,谈何容易?尤其像我双脚残缺,跪著走路的人,谁要工作给我做呢?因此我除了到处碰壁以外,还遭到无妄的批评,说我异想天开。

    半工半读无法如愿,家里又负担不起学费,所以我另想出一个办法,即“做一年事,读一年书”的方法来完成学业。我想:只要刻苦奋斗,相信终有成功的一天。是故,我又开始找工作了。每天一放学,我就沿门挨户去求职,只要是电器行、钟表店、照相馆、美术馆、雕刻、银楼……都进去恭恭敬敬的问:“老板!你们这里需要学徒吗?”“不需要”这句话最常听到的。房东太太知道我要当学徒时,很有把握的说:“我的妹妹在车站那边开一家电器行,我去帮你问问看吧?看在我的份上,可能会收你。”我想既然是她的妹妹,只要讲一声,一定没有问题的。然,事实上并不乐观。听说,她妹妹知道我是一位残脚的人后说:撇开“不好看”不说,如果要他帮忙打点杂,做点事,他有能力吗?大凡要收学徒的人,都要选择身体健全的,谁要我呢?因此,为寻找工作,我花费了约半个学期的时间。然而,除了徒劳往返、遭受冷嘲热讽外,只有留下道令人惆怅的回忆了。

    雪丽母女(上)

    当我上初二上学期时,房东太太在一次竞选活动中发生了车祸,肋骨断了三根,所以从此以后不能再煮饭给我们吃了,因此由她住在台北的大嫂(林伯妈)回来接替工作。

    有一个登校日,当我步入天井时,忽然发现一位长发的少女,正在晾衣服,见到我后,马上跑进厨房。这是她第一次留给我的印象。

    开学的那一天,又出现了两个小孩子,身体都很高很瘦,走起路来,摇摇摆摆,弱不禁风,看了使人生怜。一天到晚都揪著她的裙角,吵著、闹著。看她一面洗衣,一面煮饭,买菜,整天忙个不停,实在可怜。因此,我自告奋勇的帮她照顾小孩子,陪他们玩枪、玩洋娃娃、玩小火车。放学回来,他们就围著我,要我讲故事,说笑话、同他们玩游戏,因为这样我和她熟悉了,她叫雪丽,比我小一岁。

    有一个早晨,我从溪边回来,同宿舍的人大都用过餐了,我不敢说要吃饭,只有借口到厨房洗手。她看见了我:“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呢?赶快来用餐吧!”我红著脸低著头走进餐厅。还好餐桌上,尚有两位同学在吃,我盛一碗稀饭便缩颈啜将起来。

    不久,两位同学相继离开,雪丽也正好忙完,所以她盛了饭在我对面坐下。见到她,我的碗突然加重了,筷子也变得十分不灵光,浑身老是不自在。这是我未曾有过的感触,素称“好盖”的我,在她的面前,竟是如此的木讷。吃完一碗后,她立刻站起来:“再吃一碗吧!”未等我开口,她便去帮我盛饭。

    吃过饭,收拾碗碟完毕,我们相对而视,倾听对方的陈述。原来她不林伯妈的亲生女儿,她沉思似地说:“养母说:我三岁时就被她收养了,但我认为可能是七岁才到她身边的。因为我记得很清楚,有个细雨濛濛,海风萧萧的晚上,我趴在母亲的背上,她沿著海边一直走著……”我插嘴问:“干什么?”“她要把我背去送给人家……因为我家人很多,生活很苦,所以母亲只好把我送给别人抚养。起先她把我送给一个渔夫,因为我太爱哭,所以又还给母亲。后来,再送给养母。”听完她的身世,我很是感动。她不但尝尽养女的悲伤,而且到现在还不知她的母亲是谁?家住何处?我真替她伤心,祝祷上天,早日使这可怜的养女,找到她的生母。

    那天,我也向她简述我悲惨的境遇,从爬的开始到流浪,从再流浪到与鸡鸭为伍的独居生活。听完我的故事时她更为我泣不成声,我们因有相同的境遇与苦衷,所以彼此同情,互相关怀,心灵上很快就系在一起了。

    从此以后,我更加努力地去照顾她的侄儿,她也更辛勤地替我工作。她替我洗衣、补裤,为我缝钮扣,每当我要洗澡时,她就替我烧热水,帮我提水。

    有一个早上,同宿舍的人都去远足,屋内只剩我跟她。我们又一起吃饭,这次比上次自然多了。我们边吃边笑,吃完,我们又打开话匣。她问:“你的愿望是什么呢?”“那一方面?是学业?事业?家?……”“都可以。”“这很难出口,听我的志愿,就等于听我吹牛。”“何必客气呢?”“学业方面,如无意外,我想念大学。”“是的,甚且有意外,你也不应退缩。”“家庭方面,我连想都不敢想。”“何必自卑呢?树若成荫,还怕鸟不栖焉。”正谈得起劲时,她突然感伤的说:“下月起我就要离开这里了。”“什么?要离开这里?”啊!刚刚才开始了解,才开始谈得来,就要走了,难道我不能有位知心的朋友吗?她黯然的说:“为了养母的债务,我只好离开这里……”“你要上那儿呢?”“去高雄。”“去高雄?做什么呢?”“听说替美国人煮饭。”我瘫痪了,天啊!你未免太残忍了。她!这么善良,这么可怜,命运真的如此乖张吗?她安慰我:“别难过,虽然我走了,但我会时常回来看你的。”

    有一天,她回来了,四个多月的分离,一切都变了,她剪掉了两根辫子,穿起美丽的服装。见到她,我有一种罪恶的预感。她大方多了,她约我去糖厂吃冰,去戏院看电影,请我吃宵夜。临别前夕,她来卧房找我:“你已经三年级了吧?不要想得太多,应以前途为重。听鹤田(我的朋友)说,这段日子,你的精神很不好,成绩退步了许多。真的吗?”我点点头。“不要懈怠,毕业后,仍考北高,继续住在这里,我会请家母帮忙你的。”

    第二天,当我上学回来时,她走了。只在我的日记上写著:“丰喜兄:请继续努力奋斗,我愿期待你出人头地的那一天。妹上。再见。”虽然仅仅是寥寥数语,但不知让我读了多少遍。是的,我必须努力,必须奋斗,我要争取最后的胜利。

    刺激

    国校升初中时,曾为了能否投考而烦恼;后来为了考高中,更是烦恼。因为一般人认为,高中有军训,有体育,这两科不及格,都不能升级。而且高中是“了不起”的学府,怎么可以破例收一位不能穿鞋子,不能参加升降旗,不能和大家一致的同学呢?因此,“升学”再度困扰著我的思绪。要是真的不能考,那我将怎样办呢?回去种田吗?再去养鸡鸭吗?多可怕的人生啊!多暗淡的前途呀!

    有一天,一位同宿舍的高中生,将我盛好的稀饭端去吃。当我告诉他那碗稀饭是我的这时候,他恼羞成怒:“残废的人脾气都比较坏。”“你怎么可以这样侮辱人呢?”“呸!这样算是侮辱吗?我是同情你残废,否则早就揍你半死了,还不知好歹。”我反驳他:“并不是我不知好歹,只是不如你所想的‘残废者’必须足恭、令色罢了。”因为我讨厌听到“同情”两字,表面上听起来,似乎很慈悲,其实里面就是含著“差一等”,有轻视的意味。“你也别同情什么的,就把我和一般人同样的看待吧!”“哼!残废不承认残废,那你有什么办法?有何本事呢?你以为读书好就了不起了吗?其实还早,初中毕业,比比皆是。有什么稀奇。叫你去牧牛,拿锄头,做农事你能吗?难道你还想念高中吗?你知道军训不及格要留级的吗?而且那个学校愿收你这残废者去留级?”他得意的笑了。“所以,我说你呀,永远是一个野才。”我既悲哀又愤慨,“野才”“残废”“不能考高中”“不能做农事”等等字眼一直刺激著我的脑神经,令我激愤,令我发抖,令我呐喊:“难道脚这样,就非自杀不行吗?瞧吧!我看你能比我了不起多少!”“什么!要打架吗?”他一拳揍过来,正好打中我的腮。一气之下,我撞到他的胯下,攀著他的脚跟,用力一冲,他差一点倒下去。然而他趁势一脚踢来,正好踢在我的腰骨。我又冲过去,他用膝盖碰我的头,一手把我摔倒在地上。叱道:“以后还敢硬牙不?说!”“有什么好说的。我只怕公理!不怕强暴!”拍拍!两记耳光使我的耳朵嗡嗡作响。我指他大骂:“你给我记住!除非你现在就把我揍死,否则我一定会报复的。”“报复!别说梦话吧!阿跛!现在就站起来吧!”我想挣扎起来,但他肥胖的身子压著我,使我无法动弹。突然同房的林明跑过来,按了一下他的肩说:“你这狗养的,有种和我来!”他被林明拉开了,我才起来。内心一直怀恨著,总有一天要报仇的。

    终于在被欺侮的第五天中午,当他从学校回来时,我双手紧握一根球棒,躲在门后,趁他跨进门时,准备尽平生之力劈将下来,突然脑中浮出一股强力的思维:“原谅他,有一天他会后悔的。打伤人,对我何益?”但接著又浮出一种思维:“千万不能原谅他,否则太便宜他了,要是如此,谁都敢欺侮人,要好好教训他才对。”于是我追上一步,从曾踢过我的那只脚打下去,他惨叫一声,软了下来。本欲继续砍下去,但他面带哭相,连连请求饶恕。我才饶了他!

    虽然我已得到了报复,但他的话却使我担心,烦恼。是的,初中毕业,要找工作是困难的,尤其是我,两脚残缺的人,许许多多的工作不适合做。那么只有继续升学的份儿,要是不能升学,那我真要成“野才”了。

    所以我又和国校一样,多方请教别人,如果问到那些受过“日本”教育的,或依据日据时代的规矩的,都说我不可以考高中。

    后来我大胆地写信去商工日报的“读者服务部”请教。教育厅解释:跛脚能走路,可以考高中。当我看到这则消息时,太高兴了,那时的心情就像迷航中见到了灯塔,绝望中重见了希望。我再度乐观起来,再度抬头挺胸,迎接命运的挑战。

    雪丽母女(下)

    自从那次欢聚后,一去数月,毫无信息,雪丽的邻人群聚著谈论她,有的说她被卖入酒家,有的说是咖啡厅,有的说是茶室。听到这些传言之后我约有一个月吃肉乏味,听歌无趣,无时无地不为她伤心,可怜养女下场,天啊!这会是真的吗?是梦吧?是那些长舌妇的谣言吧!可是假若不是真的话,她怎么一去不回?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娇媚?养母怎么不把她的去处,职业告诉别人呢?一个小学毕业的人怎能替美国人煮饭呢?如果是事实,那么她那颗纯洁的心已蒙羞了,她那美丽的身段已成为亵物了,啊!我不信,我不相信,一个心地如此光明磊落,如此孝顺,如此富有同情心,如此爱护弱小的人,上帝必定不会如此安排的。难道自古红颜多薄命么?可咒的苍天,可恨的养母,如系属实,那么林伯妈平时的善行,慈悲都是假的,虚伪的。不……不可能,雪丽母女都是好人,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来,没有亲眼看到,绝不可轻易地相信。

    这屋子不再温暖的了。好像充满著邪恶、死气、枯燥、怨气,没有一点生气,林伯妈的狞笑,再也掩不住养女的怨恨。我决定离开北港,离开这曾经给我温暖,给我生气的地方。我要默默地,远远地离开,不要再眷恋这可咒的感情,不要再接受房东的帮忙,因此,决定离开这间令我沮丧的古屋。

    毕业考后,我将一叠叠的书、笔记、簿本,用绳子捆好,因为我就要奔向前途的另一站。因此,我边整理边徬徨。忽然房东太太来了。她问:“你这些书要卖掉吗?”“不……我要带回去。”“你不考完高中才回去吗?”“我不再升学了。”她惊奇的问:“为什么呢?”为什么?我的理由很多,但是不敢告诉她,只选择了一点:“因为家人生活很苦,经常无法供给我费用。”她诚恳的说:“你千万不能辍学,一定要继续升学,如果家里经济困难,我供你念好了。虽然我的生活也很苦,但只要我在一天,我一定尽力帮助你。”听完这段话,我流泪了,她待我太好了。她是仁慈的,伟大的,我实在不应该怀疑她的为人的。

    考试的前几天,我到林边去准备功课。雪丽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,我红著脸结结巴巴的问:“几时回来的呢?”“刚刚到,你好用功喔……”她坐在我对面的草地上。“成绩好吗?”我摇摇头,我们沉默在树林下,我打量著她,想从她的身上找出答案。“雪丽……,独自在外面过得习惯吗?”“还好,不过……唉……别谈这些。听妈妈说:自从我走了以后,你都是自己洗衣服,自己晾衣裳,汲热水,有时你提不动,被水灼伤了……。”“别为我忧伤,这是好的,别人都能做,我为什么不能做呢?”蝉儿叫著,她的发香带著青草味传入我的鼻道,心坎。

    回家时她把手放在我的肩头,替我推著车子,我们走过那排树林,穿过一排住家,默默地沿著一条长堤回去。

    次日,她走了。由她的母亲告诉我:“丰喜!雪丽说早上她找不到你,所以无法向你告别。她说,将来有钱时,要帮你缴学费。”我太感激了,哪里像人间事呢?这简直是小说里的故事嘛!

    巨浪重重

    雪丽走后不久,寄了两百元给我做报名费。林伯妈也鼓励我说:“只要考取,一切费用我会替你想办法的。”所以,我更有勇气去接受挑战,对前途也更为乐观。

    考试那天,我带著残体,踏进北高校门,爬上一层楼,去角逐那百分之三十的录取机会。早上考完后,我便沐浴调心,躺在床上,优哉悠哉地睡著了。醒来时,同房的同学正好要去学校,他们问:“你还不去学校吗?”我说:“我不想去,你们先去好了。”他们走了几步,又探头来:“现在已经很晚了……。”“下午又不考试。”“甚么?要考试啊!不信你看看准考证。”我一看,果真下午还有一节,我跳起来,匆匆忙忙的赶到学校,还好,差一点没有迟到。我能考取北高也算是运气好,要是没有那些同学的提醒,我的前途真不知要变成甚么样子呢?啊!真险!

    考取后我被编到最好的一班。体育老师,军训教官都特别准许我不必参加激烈的活动。我想高中这一关又没问题了,那知正在沾沾自喜时,被校长发现了,记得那时我正跪著在厕所附近玩,校长看到我一直瞪著眼,回办公室后,马上召开临时校务会议,讨论我的去留问题。校长的意思很明显,不愿破例招收此类学生。

    后来经过与会的训导主任郑炳原先生的力谏、说情、论理:“该生的成绩很是优异,操行又好,上进精神可嘉。而且注册已经那么久了,实在不应将他退学。”所以学校才暂时通融,姑准的念一段再说。

    离家出走

    在考上高中的那个暑假里,我做出一件很遗憾的事情,就是离家出走。

    因为爸爸曾经告诉我:“如果你喜欢吉他的话,那么好好地加油,考取以后,我就买一把给你。”后来,我真的考取了。放榜那天,我兴高采烈的回去禀告家人,并向爸说:“爸爸!我考取了,吉他给我吧!”想不到这话被坐在门槛上的大哥听了,除挨白眼外,更被痛斥一顿。他生气的说:“跛脚独蹄,不能讨也不能赚,人家要甚么,你就要甚么。那是一些地痞流氓玩的,你知道吗?”这突如其来的刺激,那里只是泼冷水而已,简直是给我一个大巴掌。记得每次谈到买东西时,总是他第一个反对。因此,我几乎用叫的说:“你管我!”“哼!我才不管你!你所用的钱从那里来的?从出生到现在,你能赚一个钱吗?若想买的话,当乞丐去吧!废物!滚出去!”听完他的话,我想反驳,但呜咽得太厉害了,所以无法把内心的闷气吐出来,逼得眼泪直流,最后只好爬上床,委屈,无助地淌泪。

    在床上我想到二嫂的嘴脸。有一次,我从朋友那儿借来一本“萤”,正看得有趣时,她来唤我去吃饭,我说:“等一下,马上去。”不到一分钟,她又来了,这次她有点不悦的说:“六叔!快来吃饭吧!饭都冷了。”我仍然埋头看书说:“此段看完,就去。”不久,她跺著脚,带著破锣嗓叫著:“六叔你到底要不要吃呢?我正等你收碗碟呀!”我不耐烦的说:“不吃了!你收拾好了。”“不吃不早说,让人等老半天……初中毕业,有甚么好神气的。”抬头看到她那副赌气、轻视、难看的嘴脸,我没好气的说:“不吃不行吗,破鸡刷(用来赶鸡鸭的破竹子。譬喻长舌妇)。”“甚么!你敢骂我,好!你要给我记著。”

    也想起二哥的两个巴掌:有一个炎热的中午,二哥要我去田里踏抽水机灌田,因为车子坏了,所以我说:“路这么远,又没有车子,怎么去得呢?”“去不得,就不能上桌来吃饭,也不能上床睡觉!”我说:“要是我长得跟你一样……”讲到这里,再也接不下去,后来我竟大胆的说:“我不去就不去,你管不著我。简直要逼死人家嘛?”他气急败坏的狠狠的冲过来打了我两个耳光:“寄生虫!滚蛋!”……。

    除了想到这些外,也想起邻人给我的种种打击,越想越气。“出去!”“滚蛋!”“寄生虫”“废物”这些话充塞著我的耳朵,刺激我的听觉神经,“出去!出去!”对的,我不要再做“寄生虫”,我不要再被人骂为“废物”,我要离家,我要到外面去谋生,到外面去闯天下,靠自己活著,总比被人家像牛羊般的“饲”著“叱”著要好些。因此,我坐起来边流泪边包破衣物。不久,我背上包裹,推出单车,踏上往北港的道路。傍晚,以前甚为美丽的黄昏,如今变得如此的忧郁。灰色的烟雾弥漫著宁静的乡村,晚风在悲鸣,流水在饮泣,碎石路上,行人逐渐稀少了。残足的浪子,何处是归宿?何处可以容身?诚是“黄泉无客舍,今夜宿谁家?”的下场。

    黑黑暗暗的道路,无星无月的晚上,如荒山般的凄凉,墓园一般的恐怖,但我不怕,我怕的是爸妈的眼泪。啊!双亲,不肖的儿子走了。十年后,二十年后,如果成功了,我一定会回去看你们的!如果不成功,那么只好活一天算一天,你们就把我当作死了一样吧!母亲,你曾说过,你生我们十二个兄弟姊妹中,就是最担心我,如今我走了,你一定更为悲伤,然而,我不得不走,不得不独自去闯天下,请您们原谅我的不孝吧!

    走著走著,突然“哗啦”一声,我从车上倒栽下来,脚上一阵剧痛,创口流下黏黏的液体,这一定不是露水,就是流血又能怎么样呢?难道要像小时候,抓一把泥沙来止血吗?只好让他去吧!爬起来再继续往前骑,迷茫的雾,广阔的黑暗,我往那里去呢?啊!爸妈。别了,不孝的儿子走了。

    鞋童

    在低垂的夜幕里,我摸黑走了好久好久……。直到精疲力尽才到路侧的一间福德庙宇前停了下来。这儿除了一面是道路外,三面临著墓园,凄楚清凉。永眠的人卧著,后死的人站著,生与死只隔这么一层薄薄的土。明天,我第一步就该找何同学,要想办法赚到学费,如他不能为我介绍工作,同他擦皮鞋也不错。上次他说过,他的注册费及家人的费用,都是靠擦鞋得来的。想定后,我就躺在小庙里睡著了。

    次早,在路旁洗过脸后,推著车子继续赶路。当来到车站时,他刚好在替一位绅士擦鞋,等他擦完,我把来由告诉他。他拍拍我的肩膀:“那么我们就并肩奋斗吧!”

    我暂时不能到房东那儿,更不能露面。因此,我戴一顶鸭舌帽,穿一件宽衣服,坐在一只大箱中,他家刚好在车站的斜对面,每天一早他就将大箱子扛到车站来,我就坐在里面等客人。他母亲也在车站卖槟榔及扇子,我的吃住都与他一起。光阴就在我的擦刷声中过去了。还算不错,一个暑假,我竟然赚到了全部的注册费。

    擦皮鞋的辛酸,若非过来人是不易知道的。早晨一大早就得起床,先占摊位。再去拉客人,客人来,就要屏息侍候。如他没有擦的表示,我们仍得尽可能地,用最和悦的态度,最温和的语言去求他:“擦擦吧?先生。”有些好客人会因此而坐下来照顾,有些客人却生气的走开,甚至还会连骂带踢地让人难堪至极。有些客人固然老老实实,很好侍候,有些客人却反复无常,擦得一尘不染了,还要擦得发亮,旧皮鞋也想擦成新皮鞋,有些要赶车班的,就急如星火,稍有怠慢,就挨人呵斥。然而,为了学费,为了生存,只得忍气吞声,挨人咒骂。不管他生气或恼怒,总得陪他笑一笑。说你不是也只好微笑陪不是。这种毫无脾气的生涯,这种厚颜的人生,竟然落到我的头上来。

    浪子回头

    有一天,我离家的事,被导师知道了,他叫我到办公室去,一见到我便说:“自你出走后,家人四处找寻,你母亲为了你,病得很厉害。青年人血气方刚,冲动!鲁莽!愚昧!你会考虑到后果吗?”他把我训诫了一顿后:“你要马上回去。”我流泪了。这都出于一时的想不开,即使大哥,二哥,二嫂对我有所虐待的话,生我、顾我、养我、抚我、育我、出入护我的父母,处处鼓励我,协助我的其他兄嫂,友爱我的弟妹,我怎么可离开他们呢?越想越是后悔。

    傍晚,上完课后,我就踏著脚踏车向家那边骑去。故乡并没有丝毫改变,但这次的回家,怎么心情和以往全然不同呢?这就是浪子回头,所必有的感触吧?一骑到篱笆下,母亲的房里传出一声哭叫声,我心一跳:难道母亲发生了意外吗?我急忙地冲进去。原来母亲昏过去了。大嫂、二嫂、三嫂及两位姊姊抱著母亲大喊大叫。见此情景,我束手无措,只好抱紧她大喊著:“妈妈!妈妈!醒醒吧!妈妈!”急救了数分钟,母亲才哼了一声。不久医生进来,我恳求他不管如何,一定要设法救救我的母亲,打针后,我侍奉汤药未曾废离。

    次日,我再回校上课,重新搬回房东那里。我一直静待著星期六,好再回去探望母亲。突然,有一天中午,三哥跑进我的房间说:“母亲到北港来了。”我吓了一跳:“是不是来入院呢?”“不!她痊愈了,我带她来妈祖庙拜拜。”我才松了一口气:“我们去看看她吧!”于是我在一家玩具店,看到了母亲:“妈!请原谅我,我太任性,以后再也不这样做。”“很好,你想通了吗?其实他们并不是不爱你,当你出走时,大伙围在堂上痛哭一场呢。唉!过去就过去了。别记在心上。这些钱是你大哥的。”“妈!他答应我买了吗?”“是的!另外这些是你的注册费。”“妈!我注册费已经缴了,就用这些替你买一件大衣吧!”于是母亲笑了,笑得连泪水都流出来,我赶快用手帕替她抹干。

    小家教

    自从河边之缘后,丹凤常带小弟良偕及伦宗来与我游戏,她有一位姊姊金梭正在念四年级,五个小孩都与我非常熟悉,有时我会载他们去沙滩赛跑,载他们到公园捉迷藏,有时也会到田野里捉小知了,小青蛙,或小鱼。他们的母亲是姚淑女士,长得非常好看,待人谦恭有礼。父亲是姚日俊先生,体格很帅,满脸充满著智慧。

    有一天,金梭说:“丰喜兄!我爸爸说,请你当我们的家庭教师好吗?”我不加思索的说:“好的。”“我爸爸说一个月要多少钱呢?”“不要钱,不要钱。”于是我当起了他们的小老师。她们有问题就来请教我,那怕是牛为甚么会反刍?星星为甚么会闪耀?月亮为甚么会跟人走?小鸡会不会撒尿?一加一为甚么不等于三?为甚么男人不会生孩子等等,芝麻蒜事也来问我,丹凤也经常叫我教她画图、唱歌、写字,姚太太每遇到我,就送东西给我吃。拜拜时,她们就来拉我去吃饭,邀我喝上等的饮料,煮些特殊的饭菜就叫她们端来给我吃。经济发生拮据时,就向他们借。他们一见到我就鼓励我装义肢,安慰我钱的问题他们全部会负责。

    有一段日子,我病倒在床上,姚太太就替我买药、泡茶、擦药,替我请医生,直到痊愈为止,她才放心。

    每逢考试,因为我住的房子人多吵杂,念不下书,她就为我准备一间书房,使我安心地读书做功课。而且每天还给我准备点心吃。当他们的家庭教师,实在是三生有幸。

    作家梦

    在偶然一个机会里,我认识了爱儒,他是一位描写细腻,刻画入微的小作家,经常看到他的文章在校刊、青年杂志、报纸上发表。名利双收的他,不但受老师的赞扬,更受一般同学的钦佩。我素来也是好幻想,好作梦,好独思的人。所以我们志同道合,形影不离,他常说:“在校,我与你形影相依,在家,你梦与我梦相接,相傍而笑,相对而思,你心与我心有戚戚焉。常有相识恨晚之叹矣”,就在他的鼓舞,熏陶之下,我也学会了涂鸦。

    我涂鸦不为别的。只因它可以增长见识,陶冶性情。不但这样,我的希望,个性、喜、怒、哀、乐,以及心灵上的一切,都可以溶化在文章里。如果灵感来,整天不吃饭也不觉饿,整夜不睡也不觉疲倦,因为灵感中储有我所追求的真、善、美。

    二年级的寒假,我与爱儒仍然天天上学,甚至元旦我俩也抱著书本去学校。有一个早上,他告诉我云林青年要举办春季征文比赛,有一个题目是“描写一位苦学经过的青年”因此我写了一篇约三千字的文章“汪洋中的破船”去应征,简单地把我求学的经过,用不成熟的笔调写出来。虽只入选佳作,但却引起许多读者的反应,好多好多的陌生人都特地写信来安慰我,鼓励我;也得到许多不相识的同学的赞扬。有一位商职的女同学说:“你的大作,实在太动人也,我边看边流泪,看完后我还力荐给其他同学看,他们都是和我一样,很敬佩你的苦学精神。”她再度强调说:“你的精神,实在太伟大了,实在太令人钦佩了。”一位在路上碰到的小弟弟伸出大拇指说:“你的文章太棒了。”几位同舍的北初同学也说:“你的文章大为轰动,全校师生都被感动得流泪。”有的说:“文章我从来不看的,但你那篇我看了将近六遍,真值得赞扬,再赞扬。”我平静的心湖里,就这样的浮起涟漪,对写作更具热心,不数月我已发表了“青蛙”“难忘的往事”“醒来吧!同学”“月影下的春”“树”“怒吼吧!同胞”“寓言三则”“孤儿怨”等。但投到报上,一点效果也没有,屡打退堂鼓,可怜的“姓名之累”“最长的一夜”都惨遭退稿。当时我仍不灰心,朝思暮想:吃饭想,走路想。坐著想,躺著想。浴室里想,厕所中想。教室里想,操场上想,无时无地不想。晚上灵感一来,马上扭亮电灯,不管深更,不论冷暖,写呀写地。手已酸,眼已疼,屁股发烧,一切都不在乎。上课,老师的话听而不闻,与同学谈话不知所云。吃饭,食肉无味,睡觉,人静心未定。为了写作,我躲在树后偷听恋人们的私语,躲在教室后面,偷窥女同学的举止。竖起耳朵听著鸟、风及自然的一切声音;睁大眼睛扫视大地的一切变化。梦想当作家,不惜牺牲一切,啊……作家,令人羡慕的作家!

    林边

    每逢下课铃一响,我就飞奔地驶过大街、小巷、小桥、流水、田庄,直达田中的林边。先吸一口新鲜的空气,然后抹去额上的灰尘,坐在软绵绵的草上。抽出课本,由学而时习之,至保民而王;由乌鸟私情,愿乞终养到所以报先帝与忠陛下之职分也。不管风吹雨打,诵声不绝,霜晨雪朝,由盘古开天,黄帝战蚩尤想到 国父辛亥革命。这里只有虫鸣,叱牛声;只有赤脚的牧童,工作的农夫。

    我还记得,每当夕阳西下,众鸟展翅归巢,农夫荷锄牵牛,三三五五回家时,从遥远的地平线上,就传来那曲“少女的祈祷”。优美的声调,把我带到幻想境界。像海的哭泣,像病人的呻吟,如水般的温柔,月光般的均匀,又如在山间回旋,雄壮、坚强。快板时,似来不及把悲哀倾诉。慢板时,如哀如泣,悲伤得失声。又一转,如孤儿立志,充满幻想、希望,最后在那失望且又悲愤的高潮停了。圣母颂后,离别曲接著来临,我仰望天际,是的!我在怀念。怀念那忘不了的离情,走了!祖父,卖药的赵老伯,挑篮的妇人,啊!人生像天边的乌云变幻莫测。正如老伯所说的“人生似鸟同林宿,大限来时各自飞!”“我在呼唤!我在呼唤!”是的,聪明的音乐家,谱出了我的心声。“天鹅”“银波”让我忘了久坐的酸痛,也忘了栖息故林的鸟鸣,“给爱丽丝”真情流露。自然的美丽,生命的奥妙,令我怀念古人的诗,对艺术的爱好与尊崇。正当演奏最后一曲“土耳其进行曲”时,也正是我愉快地满面欢乐,轻车回家的时候。

    回到家,大家早已吃过晚饭了,我只好独个儿狼吞虎咽残馀的饭菜。虽是冰凉的食物,但却有温暖的心境。每次从林边回来,必是心旷神怡,荣辱皆忘。

    五哥的婚礼

    暑假,五哥结婚了,我真替这位哥哥的婚事高兴。

    结婚前夕,我帮家人收贺礼,写请帖,写门联。挨户借椅子、桌子、盘子。一大群小孩都来帮忙,门庭充满笑声,厅堂上烛光耀金。舅父、亲戚,朋友送来的喜幛,五光十色,鲜艳夺目。

    厨房那里,叔母们,嫂嫂们,刘大婶、李大嫂,个个都手忙脚乱:有的切菜,有的做红龟,有的洗盘碟,有的卷槟榔,有的洗金针,有的杀鸡,做食,分工合作;边忙边笑,真是热闹非凡。

    中午,亲戚朋友,邻里故旧,都在我的三通鼓后集拢来。喜宴上我打量著每位朴实的农夫。他们大块大块的吃著鸡肉、鲜鱼、排骨、卤肉;一大匙一大匙地舀著鲜汤。即使我高兴,又使我感伤。我想著:现在不知还有多少人,正在烈日下胼手胝足;也不知还有多少人正在吃地瓜签。或许仍有人跟我们过去一样吃生地瓜、吃金龟子、蝗虫甚么的度日。祖父生前从未享受好日子过,要是今天还活著的话,该多好呢?我一定要把最好、最鲜,他最喜欢的菜挟给他吃。可是他走了。我从祖父,赵老伯想到两位妇人,想到那只小猴子及那条荒芜的道路,再由和蔼的老人联想到养鸭女……及涉水时的艰苦和五哥脚上的血痕……。

    正沉思时,被一阵鼓掌声吵醒了,大家喊著:“新娘出来了!新娘出来了!”我看到了,他与她站在大堂前,西装笔挺,火箭型的头发,胸前的红花,英俊潇洒。再也看不到那鼓鼓的肚子,脚上的血迹,以及常挂在鼻口的黄色液体。

    美如仙女的新娘,披著白纱,伴著五哥走近每位客人的前面,不分男女老幼,贫富贵贱,都恭恭敬敬地请他们抽烟嚼槟榔。大家临走时都赞美一番“郎才女貌”“天赐良缘”。

    敬茶时,最尊的外祖父先吃,他举起茶杯来说:“来喝新娘一杯茶,呼(让)汝二年生三牙(三位);一个手里抱,二个地上爬。”完后,把四百元放进新娘的茶盘中,我看了咋舌,太贵了,一杯茶四百元。接著是大舅,媒人说:“这是大舅公。”她必恭必敬地轻声唤“大舅公请喝茶。”他说:“看到新娘笑连连,一对夫妻好姻缘;早生贵子名声好,财丁富贵万万年。”又是四百元。第三位是二舅,他长得最像妈妈,红光满面,胡子密又多,槟榔一个接一个塞进口中直嚼著:“新娘娶到厝(进房),家财年年富;今年娶媳妇,明年建瓦厝(房)。”照数付款。当她走到姊夫面前,他一声不响地把盘底的冬瓜一扫而空,新娘开口了“冬瓜捧一捧,四句要紧讲。”他答“冬瓜若还有,我才一直讲。”新娘讲:“姊夫外表真古意(老实),为何内心这曲欺(作弄人),我若还有冬瓜,汝也没那么多钱。”他把手上的冬瓜再放还原位。二姊夫笑著说:“冬瓜刚捧来,看你一表好人才,富贵寿双老,全出状元才……。”

    完毕后,她来到洞房,漂亮的衣服,漂亮的嫁妆,大镜,小镜,样样齐全。这间充满香味喜气的新娘房,早就坐满了那些想闹洞房的客人了,见新娘一进来,你喊我嚷闹个不休。有位活泼的小姐,手中拿了一根冬瓜糖,要新娘咬著,再叫新郎咬另外一头,首先新娘新郎都不肯,后来经大家一再的推拉,最后两人不得不照著大家的意思做了。这时大家手舞足蹈,哄然瓦震。真想不到,闹洞房就是这个样子无所不闹,把自己的欢乐建筑在人家的难堪上,真是缺德。他们直到深夜才散去,五哥房间熄了灯。我想著:小时候,五哥跟我住在田间时,两人盖著一件破棉被,大家缩成一团,不敢稍微一动,唯恐露出被外受冻,如今他不必再拉破棉了。我呢?唉!只以最诚挚的一颗心,祝福五哥夫妇爱情永固,白头偕老。

    注册

    注册!注册!不知有多少穷人为它哭泣,为它叹息。也不知有多少动人的故事,诗歌,为它而起。有人为它而走投无路,有人为它而辍学。然而,它只能打倒意志薄弱的学子,它无法屈服有志气的穷人。在这社会上,不时可以看到那些穷学生,一放下书包,就去送报纸,送牛奶,卖冰棒,做短工,叫卖来赚学费。也不时可以看到一些善良好人,节衣缩食的捐助学生注册。

    想起注册,就让人鼻酸,自从求学以来,很少有过一次,能够顺顺利利的派司的。遥想当年,每当注册日来临时,爸妈就东奔西跑,沿门挨户去告贷,或把未成熟的,或要做“母”(种)的家禽家畜卖掉。我了解家境的困难,所以每逢寒暑假,我都回家去捡花生、捡豆、抓鸟或抓泥鳅来卖;或在路口摆摊子卖槟榔,冰水或玩具。可是假期届满,往往仍然需要家人补助,方可注册。

    有一天,我们全村都借遍了,仍然无法凑足注册费,而且再也没有第二种办法时,我只好硬著头皮去向xx借,她很慷慨,马上就答应了。可是当她的母亲知道时,她要我写一张借据。我特地去买了两张借条来写,以为写完就可以拿钱了,那里知道,她还要我回去叫我爸爸来做保证。啊!为了五百块钱,我吃尽了刁难,我流泪了,难道穷人就毫无人格吗?难道我就无法担保五百块钱吗?就算是被我花掉,五百块算得了甚么?何况我是用来注册的呢!此事被林伯母知道了,她将其祖母留给她的一枚“戒子”拿去当掉,得了六百元,悉数借给我,才使我解决了难题。

    又有一次,也是青黄不接,凑不足数,我厚著脸皮向校长请求分两期付款:第一期先缴三百元,剩下的两百块,下次再缴。他接过我的缴费单,看了看说:“只能欠一百八十块。”我羞怯地说:“我只有三百元,就让我欠二百元吧?”他指著缴费单上的项目说:“只有这项和这项可以欠,以外的都不能欠。”唉!为了二十块钱,我与他讨价还价,如今想起来仍不觉凄然泪下。

    其实他也真是的,二十元在他来说或许是区区小数,然而在我却是个大数目,因为我一年的零用钱,还不到十五块哩!而且这二十块,只是让我欠而已,又不是叫他施舍。唉!人在世间,尚有比这更悲惨的事吗?不得已只好向同学去借二十块,才暂时通过了注册手续。

    记者访问记

    当我埋头做作业时,教务主任突然进来通知我说:“郑丰喜同学,校长室有人找你。”我心一跳,是不是要向我讨债呢?

    尾随他走进校长室时,有两位穿西装的绅士正坐在那边等候。四只眼睛直审视著我的脚,使我尴尬万分,校长请我坐下后,较高的那位开口便问:“请问贵姓?”我心一跳,不认识也来找我,是甚么意思呢?教务主任替我回答。又问:“成绩一定不错吧?”校长帮我回答说:“他除了术科外各方面都很好。”他又问:“你对那方面最有兴趣?”我不加思索的说:“幻想,写文章。”“你投过稿吗?”我点点头。“你父亲做甚么职业?人口多少?经济状况如何?”未等我详细回答,他又接著问:“如何入学?如何奋斗?”我想,真是开玩笑,问题怎么这么多呢?我一一说明后,他说:“你去带书包,到楼下来一下好吗?”“要不要带帽子?”“要!”于是我跑进教室,刚好老师在上课,我向他打个招呼后,抱著书包同他们一齐下楼。

    越来越奇怪了,一位陌生人,怎么这样做呢?他叫我骑车子,他站在校门口拍照片,照了数张后,他拿出一张名片说:“我是中华日报的陶记者,今天花了你这么多时间,真感抱歉。”我急著说:“请你原谅我,千万别发表,我一无所成,毫无令人知道的价值。”“不!你别这样想,你这种‘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’的精神值得钦佩,值得赞扬。”“可是我现在仍在求学,没有半点成就,等我成功后才……”“成功后,众所周知,那还用说吗?而且对此我有两个主旨,第一就是给社会上那些不幸的儿童及父母们作榜样。第二就是征求医学界人士,请他们替你装义肢。”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回到教室,同学们都来问讯,一一告诉后,他们都说:“你快成为新闻人物了。”天啊。家贫身残,连躲都感到不安了,还要公开出丑,怎么得了呢?

    灯塔

    学期结束了,但报上仍然没有发表我的消息,我想不发表也好,否则那时哭笑不得更是难堪。

    高三下学期,旧校长高升了,调来一位戴博文校长,他是一位伟大、仁慈的教育家,对同学们非常爱护,只要有困难去找他,他都热心的帮忙解决。他每天早自修及晚自修,都要亲到教室来巡视好几次,每当他走过,我总是跪在黑板前面写字。

    有一天傍晚,当我在搬桌子扫地时,同学们告诉我:“校长叫你去校长室。”我心一跳,会是甚么事呢?赶紧把衣服上的灰尘抖掉。到了校长室,他指著椅子请我坐下,然后自己也在我身旁坐了下来。他温和地说:“我每次从走廊经过时,都看到你在黑板上写字,这样一定很苦吧?”“不会的,已经习惯了。”“你这脚是小儿麻痹吗?”“不是,是先天性的畸形。”“哦!走路会不会苦呢?”未等我回答,他又接著说:“你家有多少人呢?耕农吗?”又来了!我想起以前那位记者,心想难道校长也有意思要发表嘛?他又说:“假若有人能替你装义肢,你肯接受动手术吗?”我一时愁眉苦脸,不知怎么回答才好,他也许知道我心中的悲痛,所以说:“经济方面我们可以请求社会人士帮忙。”我说:“如装义肢动手术,膝盖若可不割掉的话,我无限的乐意,若需割掉膝盖,恐怕不会比现在方便吧?”他点点头:“我很同情你,每次见你跪在黑板下写字,总是非常感动,你这种向上的精神实在令人欣慰,如能找到医生,我一定让你与大家一样的站起来……”他的话使我兴奋,感激,敬佩……。

    因为同学们好奇的缘故,围在校长室四周,瞧著我与校长谈话。他说:“出去时,同学们如问起你,我跟你谈些什么时,你就说,我赞美你,鼓励你。事情还没有做以前,不要让别人知道。”我再三地向他行礼后,走出校长室,同学们真的包围著我问,我就以校长的吩咐告诉他们。

    有一天,当我倚在树干,望著云彩出神时,郑老师告诉我:“郑同学!糖厂的郑厂长要我转告你,那天有空,请你去找他,他要帮忙你。”我激动的连连点头,她又说:“他也是我们郑家的人。”一时家族观念,闪进脑中,使我感到无限的温馨。数年来所没有的兴奋,一股脑地充满心坎。我想著:“我遇到灯塔了,我遇到救星了。”

    难忘的旅程

    毕业考试的成绩公布后,我向学校要求,请准我免参加毕业典礼,因为我预备十三日就去五哥的山上,丹凤的爸爸答应用摩托车载我去。十二日晚上,我去向中华日报的陶记者告别,并告诉他,郑厂长约我的事。他说:“因为你正忙著准备功课,我代你去吧?而且我以第三者立场请他帮助也比较好。”我想也是,但郑厂长约我在先,我没去拜访他,不是不礼貌吗?此事到现在,我仍一直感到歉疚著。

    计划上山时,却连续下了三天大雨。这三天里我一直在姚叔叔家吃饭。直到十五日的晚上,天气才转好,十六日清早,姚叔叔来载我,跳上车座,马达声响了,同舍的朋友,邻人都向我挥手。啊!一股离愁涌上心头,暂别了,居住了六年的古屋,活泼可爱的姚家小弟小妹们。暂别了!“街道”,“林边”,“和蔼的邻居”。

    车子飞驰地越过街道、桥梁、田庄。他一再叮咛:“要抱紧!别松手!”不多时,已来到到山脚下,因为路很湿,车轮陷在泥巴路间,他下来。胖胖的身材,推著笨重的机车,一步一步地往前迈进,终于来到山旁,可是不晓得路,后来在芒果树下,问了一位荷锄的老农夫才知道。他一步一步推上去,汗由额前沿著鼻子旁边流下来,看他这么辛苦,我从车上跳下来,想帮忙推车,他命令似的说:“快上去!你不能下来!”恐怕恼了他,只好再爬上车,他的后背已湿了一大半,肥胖的肉抖著,我感到无限的内疚,怎能连累他受这种苦呢?但除了感激他的帮忙,爱护外,我能说些甚么?他喘著气,汗水像雨般的流著,我掏出手帕,替他抹掉。经过好多的困难,才推到高峰。他吐了一口气,显出胜利的微笑。可是“上山容易,下山难。”下坡的路上,尽是石头,路又狭,使我提心吊胆。突然,车轮压在一粒活动的石头上,把手一歪,幸亏姚叔叔双足撑地,才有惊无险。继续下坡,当转弯时,忽然碰到一位樵夫,来不及刹车,我闭上眼睛,只觉得一个大翻身,连身倒到田边。姚叔叔爬起后,忙问我:“受伤没有?”我微笑著说:“没有!你呢?”“幸亏车往里边倒,否则真不堪设想。”我感激的说:“这次太麻烦你了……”“怎可以这么说呢?我的孩子常常打扰你呢!”又走过一片山地,才到五哥住的地方。五哥见了我们,立即放下锄头,光著上身,泥巴满面的跑过来。谈起来,才知我们走错了路,平坦宽阔的不走,却走向崎岖难走的那条。

    山上一到中午就下雨,所以姚叔叔急著回家,临别时他一再的叮咛:“丰喜、你在此安心地复习功课。今后,如经济上发生了甚么困难,不要客气尽管给我来信吧。”他走下山坡,我站在山腰上向他挥手,看到他的影子消失时,一缕离情向我袭来,直到视线模糊了才回到房中。五哥送他,回来时告诉我:“这位叔叔太好了,你能认识他,真是三生有幸。他在路上还一直叮咛说,你若有甚么困难,马上写信给他,他一定会为你设法的。同时也鼓励你不要怕苦,他也是奋斗出身的。”啊!姚叔叔!你待我太好了,我一定努力求学,考上大学报答您如山似海的恩惠。

    毕业前夕

    到山上后,我先订个生活规律表,每天按部就班地准备功课。可是十八日晚上,当我用过晚餐正与邻人及五哥、五嫂谈著我过去与五哥在田间的生活时,一阵骚动,几个小孩跑到山上来,大哥,三哥,四哥都来了。哥哥们兴奋的告诉大家说:“前天、昨天的中华日报,都刊登著丰喜的消息,刚才还收到记者的限时信:有许多人愿帮助丰喜完成大学的学业,还说他们准备明天要到学校看他,所以现在我们来载他回去,好让他去参加明天的毕业典礼……”他们喋喋不休的讲著,并催我赶快整理衣服。扰动片刻后,我带著包裹步出草庐。天黑地暗,细雨濛濛,山坡路又滑,所以弟弟背我下了山来,坐在三轮车上,驶出山麓,一股山风吹来,直扑面颊,要不是心情激动非常,这种天气一定会著凉的。车灯照在山脚下的黄土上,马达声响彻了寂静的夜空。到山上才只两天又要回家了,复习功课的计划又完了。雨丝飘洒在头上,在漆黑的路上,内心满怀著希望,期待著光明的降临。

    三轮车足足跑了两个钟头,才到达老家。小犬哰哰,好像欢迎我这位夜客一般。走进房里:“妈!你还没睡著?”她浮著笑容坐在床头:“我呀!已经睡一觉了。这几天,真是轰动极了,有位老师常替我们传来你的消息。”“那位老师?”“是那位不让你去参加国语比赛的那位老师。”“妈!你还恨他吗?别再提那件事了,他也有他的立场。如今他又对我们不错,更不能埋怨他了,是吗?”“是的!”她得意的说下去:“刚才有一个人,骑摩托车来咱们家,要你及我们两老去参加毕业典礼,顺便感谢大家的帮忙。”她又接著说:“我不想去。”“妈!为甚么呢?”“因为头有点昏,而且我从来没见过大场面。”“妈。那是没有关系的,参加典礼的人不会太多,他们向你问起我的事情,只要你不把我的优点夸张就是了。乡下人的愚诚他们都会了解的。”爸爸拿了一张纸递给我说:“这是人家教我背的。”啊!我有点好笑,只要我们内心感激,外表自然会流露,何必背著死板的台词呢?“爸!妈!已经快两点了,你们睡觉吧!”我自己也上了床。

    闭上眼,夜更深了,然而他们没有入睡的样子。啊!爸爸!妈妈!我害得你们好苦喔!多少年来,你们为了我奔波劳碌,用你们的泪,一滴一滴把我破碎的心滴得坚强有力,用你们的血,一滴一滴填补著我的缺憾。你们的血泪换来我未来的幸福。我内心的感受,就像你们煮自己的肉来养育我一样。安详的入睡吧!但愿你们会忘记我的悲惨境遇,我一定要用毅力来擦掉你们的泪,我更要用更多的信心来弥补自己天生的残缺!爸、妈!微笑吧!总有一天,我要让你们开心的微笑。

    最佳精神奖

    次日一早,爸妈轻声唤我起床,因为昨夜迟睡,觉得头昏脑胀,用冷水洗了脸才回到现实。爸妈先和李校长出去,我独个儿去乘车。天公真是不作美,大雨倾盆,我看时间还早,便先去记者家找陶先生,他还躺在床上睡觉。他告诉我:“报导后,反应良好,许多人自动的要帮忙你进大学。”“报纸的报导,我还没看呢?”他指著桌上的报纸叫我自己翻,我借了报纸便离开记者家,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,迫不及待地翻开报纸,巨大的标题字写著:“先天畸形,人和命争,残疾青年郑丰喜勤学苦读庆有成。”底下一行中字直写著:“生来没有小腿,走路地上爬,爬进学校之门,终于战胜命运。”接著【本报记者陶人专访】一个有先天缺陷,虽然两腿畸残,但在师长们的鼓励下凭著坚强的信念,不动的决心,以及奋发的毅力,终于克服了生理上的困难,心理上的自卑,而一如常人的在求学,在力求上进。他不仅要使自己残而不废,还立下了服务社会,造福人群的宏愿大志。这种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的精神,实在令人敬佩,尤其足资为今日一般青年发愤自强的典范。”以下是有关我的脚及家庭方面的描述,接著一行小字“他虽是唯一的先天畸残,但他五官的端正,眉目的清秀,则是他兄弟姊妹所不及的,尤其他的天资非常聪敏,自幼就喜欢读书,这也许是造物者,为了弥补他的缺憾而赋予的。”其次又是一排大字:“从小受尽揶揄,决心争一口气,爬著上学去,手膝都脱皮,虽然没有小腿,也能骑单车。”又一群大字:“考进初中,喜极而泣,虽然波折太多,终算如愿以偿。”其后又是一群大字:“汪洋中的破船,一篇征文,描述自己,真人实事,激起同情,准备迈进大学之门。”最后说:“郑丰喜确实是一位不平凡的残缺青年,他能在逆境中,坚忍不拔的求学,他能在人们的轻视笑弄中,克服自卑。他能够忍著皮肉痛苦,学会了单脚骑车……现在他正在集中一切力量,准备渡过他学业中最后一道难关──考进大学,走完他唯一能走,而又非常艰辛困苦的一程。但愿他凭借著自己的苦学、师友们的鼓励能够顺利的考取,亦愿他所考取的大学,能有教无类的收容他,栽培他,使他的宏愿伟志能够实现。”十七日那张,一群大黑字“赠君义肢酬壮志,题名金榜步青云,残疾青年苦学感同窗,纷纷捐款赞助郑丰喜。”另外一张写些县长、教育会长、教育科长、乡长等,对我的关怀与褒奖,厂长郑先先也答应专案请求救国团总团部的协助。

    猛然回到现实才想起:“今天上午要举行毕业典礼呀!”现在几点钟了?我会不会迟到?匆匆走入校门,一位年轻英俊的记者说:“刚才毕业典礼颁奖时,你怎没来?”“喔!”我怔住了,这时我才知道自己迟到了。有位壮年人走过来,握著我的手说:“昨天!我到你住的地方去找你,他们说你搬家了。”“是的!对不起,我去民雄山上。”我走过走廊时,许多老师来跟我握手。在礼堂前面我过到左老师及导师叶经柱:“你怎么现在才来呢?奖品拿到没有?你真为班上争光不少。”左老师替我戴上一朵红花,我不想戴。他说:“这是毕业生的标记。”班长突然把一包特红的奖品给我说:“你失掉一个大好机会,当校长叫到你的名字时,所有的来宾都瞪著大眼睛等著看你,掌声震破屋瓦,可是没有你的影子,后来,导师要我代表你领奖。”爸妈看到我疑惑的问:“你到底上那儿去了呢?”

    拍过毕业照后,父母,三位校长,导师及几位记者,走进校长室。他们是专门讨论如何为我装义肢。我站在走廊上,看著那包奖品,上面写著“最佳精神奖”。打开一看,是一本精装的日记,及一枝名贵钢笔。日记首页写著:“自强不息”底下写校长戴博文赠。

    聚餐后,在校门口 国父的铜像下,记者为我们拍照。我站在中间,左右是父母亲,校长,家长会主任委员等。后来我送父母亲上车回去,我则独个儿再往山上去。因为考期已近,若回到家里又要受到许多吃不消的打扰。

    千言万语

    回到山上,五哥把一叠信件递给我,这些住址都很陌生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我一一撕开:一位师大的黄春贵同学说:“今天(十六)中华日报第三版,以一大半的版面披露你悲惨的境遇和苦学的情形,只要有心肝的看了,没有不激发同情心的,但是同情心,对你有甚么用?你需要的是帮助和鼓励,说到帮助,我是无能为力。不过我很想替你打气,真的,你是一位了不起的青年,若无大智大勇,任何人处在你的境况下,早已一个个的倒下,然而你没有,你勇敢的站起来,像海滨礁石。让我再赞美一句,你真了不起……”一封自彰化市的刘树人先生写著:“我昨天读中华日报,看到你的读书经过,不禁为你流下眼泪,这种眼泪不是为你悲伤,而是为你兴奋。兴奋的是你在漫长的坎坷途径上奋斗,克服了人们所想像不到的艰苦,终于完成了中学阶段,快要踏上大学之途,你的人生光芒,已经照耀在人世间,你的一切是完整的,虽然躯体有点残缺,将因你的坚毅奋斗而完整的,即所谓残而不废,你应该骄傲,不要自卑,所应该自卑的那是世间百分之八十以上,每日糊涂的混著,残而不废的人……郑同学,今后有需要我协助的地方,请不要客气的给我来信,人生就是互助,如能为值得帮助的人而帮助,真是最快乐的事,不但我个人如此,而广大的人群也不例外……”一封寄自金门的阿兵哥李清山说:“人虽有千里远隔,但是芳名四海并无远隔,阅读你残而不废,感人向学力求上进的精神,十二年如一日的今天,是多么令人钦佩啊!你的终身,实为难能可贵……最后我以一颗赤诚的心,祝你金榜题名……”底下一封是澎湖蔡先生寄来的,他说:“在报刊上,看到你的芳名,优异的成绩与面对现实的照片,使我片刻无法笔墨形容,同时给我脑海中增添了不少新的启示。在这世风日下的今日,不负几年的孜孜向学的振翅高飞,今天是你在几年来大好的时光奋斗中,在坎坷风雨里考验,磨练,永不屈服的毅力下,放出你万丈光辉的日子,你是这时代面对现实的典型。”一位住在台南市的李同学写著:“以前我不大用功,今天看到您苦学事迹后,我流泪了,以后我要效法您,请您把毅力分一些给我……”屏东的一封是:“……在报纸上的那张玉照,脸上充满毅力,奋斗,我钦佩你,深深地敬佩你……”一位观音山的老师说:“我看到你的事迹,曾哭了一整天,我钦佩你的毅力,你能向逆境挑战,勇敢地站起来,你是千千万万学子的楷模,也是千千万万学子崇拜的偶像……。”

    看完他们的信后,我流泪了,大家待我太好了,这温暖的社会,使我更有勇气,更有信心,继续奋斗下去。

    喜从天降

    是一个细雨濛濛的深夜,正当我熟睡在民雄山上时,突然被邻居的“海熊”吵醒了,细听之下,从山尖传来爸爸的唤声,看看表,已经是子夜零点多了。爸爸怎么会到山上来呢?是梦吧!爸爸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,我赶快扭开灯,开门静待他进来。他一见到我,满脸兴奋,欣喜的说:“一位住在台北的徐医生,看了有关你的报导,特地由台北赶来,要免费帮你装假脚。”“真的?”这更像是梦了,多少年来,梦寐以求的装义肢,真会在这个时候来临吗?不!不可能。我自言自语的说著。父亲催我赶快穿衣服,跟他上山顶去,徐医生在山头等著。不久,五哥、五嫂,邻居的亦川舅都起来了,爸爸一遍又一遍的述说,要带我回北港装脚的事给他们听。以前每当我告诉他:“等我长大以后,我要装义肢。”他总是苦笑著摇头说:“没有用,我有一位朋友,装义肢后,走起路来,颠颠倒倒的,经常倒在地爬不起来。既不实用,又不方便。”今天,他却一反往常赞成我装,必是一个好预兆。

    我包了几件衣服,被五哥和爸爸用车子推上山尖,亦川舅则在后面掌灯照路。灯光闪闪,路窄又滑,半途差点摔到山谷去。五哥额上的水珠,不知是汗还是雨。体外是冰凉的,但内心是温暖的,我忍不住内心的喜悦:“爸爸!要装脚,我的脚要不要锯掉呢?”“这……要问医生看看。”正谈话间,突然传来一声喇叭声,我们快步沿著车呜处迈进。

    远望去,一位年轻的医生,抱著胸坐在计程车上。当我们到达时,他将车门推开,移动一下身子说:“进来吧!”我问他:“像我这种脚,能不能装义肢呢?要不要动手术呢?如果要锯断,我不想去。”本来想说: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。”但他抢著说:“先进来吧!研究研究再说。”

    车子开了。我们向伫立山尖的五哥及亦川舅挥手,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。医生摸摸我的下肢,由左至右,一次又一次的摸摸看看,我羞怯的问:“不要锯掉可以吗?”他肯定的说:“可以的,但右脚尖翘起来,裤管要很阔。”“没关系只要顺其自然,难看点也无所谓。”我内心想著:地上爬都不在乎了,能站起来,那一点点“记号”算得了甚么。他吸著一根香烟,不时瞧著车盖,闭上眼,作沉思状。烟雾弥漫了车厢,使人窒息。把车窗挪开,一阵阵凉风带著雨丝袭来,沾满头发、睫毛,凉透了心。

    夜,安静,和平,美丽,温柔的夜使人陶醉。

    车子驶近山麓,驶近村里,小犬哰哰,偶而也听到鸡啼。我心一跳,明天又将来临了,装脚虽然令我狂喜,却也掩不住对联考的忧愁。因为我对身体的“重建”固然重视,但对“联考”的录取更是重视。

    抵达北港时,已是两点多钟了。我们三人挤在那间独睡六年的竹床上。临睡时,徐大夫把他的“脚”脱掉。原来他也是一位“不幸的人”,整条左腿全无,但装义肢后,却毫无“痕迹”,怪不得爸爸这次这么喜欢我装了。躺在床上,我兴奋,欣喜,我幻想著站起来的一切。但又著急著光的流逝。因为联考就在眼前了,考不上大学,要我怎么办呢?

    刚迷迷入睡,就听到清道夫的嚷声,草草吃过早餐,我们便来到戴校长的家,校长与陶记者正好在讨论我装脚及升学的事。见到徐大夫的光临很是高兴,因为徐大夫说:“不必把原来的脚锯掉,就可以装义肢。”所以我们就决定请他安装了。